万岫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以至于对面英雄救美的故事都说了一半了,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在听。
(你听了吗?)他不抱希望地问万积星。
刚才还气度沉稳的皇子现在缩得跟个鹌鹑一样,他只能感觉到对方在暗戳戳共享自己的视野。
(你你你你教教我该说什么啊?)万岫实在招架不住对面等待他答复的眼神,便开始骚扰兄弟。
池流春只当小孩是刚被害过,警惕心极强,并不急着要求对面回应,他也近乎贪婪的注视着对面,一想停止这种冒犯,心里就空落落的,像回到了曾经生死永隔的现实中。
隔着两具拘谨的肉身,两个刚刚死别的人无言相望。
这可就苦了迟迟和万岫。迟迟的微笑都要绷不住了,万岫则是不敢擅自开口,他和这位大哥连认知都还没同步完,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直接把历史干崩溃。
迟迟、万岫在这一刻同时在心里悲愤道:(你俩能不能开麦交流!)
万积星没听懂这句数落,但不妨碍他回神。他收回目光,低低道:“多谢阁下相救,某感激不尽,某现下身无长物,这个玉佩便当做谢礼赠与阁下吧。”
万岫一边学舌一边在脑子里崩溃:(?你玉佩搁哪了?)
万积星:(腰上这个。)
万岫:(都说了能不能自己出来干活!)
迟迟眼看对方面不改色,一边说话一边在怀里袖口摸了一圈,最后把腰上的玉佩扯下来了。
迟迟腹诽:……刚才是东西还没找着但话比脑子快是吗。
池流春楞楞的,突然跑题道:(这声音……他是不是倒仓了啊。)
迟迟端着一脸温和:“你是不是——”
池流春惊慌失措:(这句不用!)
话在中间一卡,迟迟脸色如常,接着道:“哪家的小公子?这玉太珍贵,在下不能收。在下救人乃一时兴起,你平安就好。”
这大拐弯,幸亏他机智,圆回来了,他冷汗都下来了。
玉是打眼一看就知道珍稀的好玉,若是此刻坐在这的人不是他,万积星贸然拿出这等价值连城的物件,怕不是又会招来一场谋财害命。
池流春对此一阵担忧。当年初见时,万积星已经经历了许多,他还没见识过对方这样赤诚好骗的少年时。
二人客客气气一番推拒,这玉佩到底是没送出去。
“某来自千水,替家中来此地照顾生意,不想路遇歹人,幸得阁下相救。”万积星的声音只是略哑,变声应该快要结束了,不仔细听听不出问题:“敢问阁下何方人士,尊姓大名?某他日定携厚礼登门致谢。”
把手中的的点心放下,拆开油纸,推向万积星,自己也拿起一块吃下,池流春才道:“游方仙修,四处为家。在下迟春,小公子自皇城而来,非富即贵,不必挂怀在下。”
“谈何富贵,不得自由罢了。”
万岫本来还想贯彻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吃的DNA,奈何万积星就像不值钱一样,这时候想起来身体也有他一份了,抬手就拿起一块往嘴里塞。
饼子微甜,有咸香的馅,好像是什么谷物蒸出来的。
被噎了一嘴的万岫眼神有点忧郁,还在尽职尽责的当鹦鹉:“某姓曹,与家人暂且走散,这几日可否叨扰迟兄?待某家人寻来我便离去,绝不多做纠缠。”
池流春等的就是这句,不然他都不知道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该用什么借口才能在万积星这种身份的人身边呆着。
等来这个台阶,他立刻道:“你我年岁相差不大,不必如此客气。曹小友且在此安心住着,我回时还叫了夜宵,你吃些再睡。夜已深了,不敢多留,我就在隔壁,有事可以来寻我。”
万积星接着话头又和池流春寒暄了几句,这才将人送出屋门,门关上的一瞬间,四个人全都松了口气。
万岫好奇心都要炸开了,陌生小仙人的事都得先放在后边,他可还没忘了之前和万积星聊到一半的话题:“你怎么知道你最后是被你父皇害死的啊?”
(我来自光兴三十一年。)
万积星声音有些缥缈,更多的是极度失望后的冷漠:(你来之前,我刚喝下他赐的毒酒,如他所愿负罪冤死。)
万岫恍惚道:“……那现在的局面,岂不是,重生加穿越?老天爷啊,我现在是不是使命太重大了点。”
“刚才那个……小仙人,”万岫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八卦:“你看见他那么激动,他是谁啊?”
万积星没有回答。
这么冷了半天,万岫也察觉出不对劲了:“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怀疑我?”
他都有点委屈了:“我刚才辛辛苦苦帮你遮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噢,你的事叭叭的说,到他了你跟个锯嘴葫芦一样,护这么紧?你别当我猜不出来,我文化水平挺高的呢!”
万积星还是没作声,意思就是随你猜去吧。
“迟春应当和你报的一样,是假名。”万岫越猜越觉得有门:“和你一个年代,甚至与你年龄相仿,心地良善,举手投足还有仙人之姿……迟春,池流春,他就是池律、池流春,你师兄!对不对!”
这下万岫结结实实的感受到了万积星的震惊。
(你怎么——)
“这很难猜不出来。”万岫摊牌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自三千多年之后。你师兄说是名留青史都轻了,他简直就是文化烙印,你都不知道跟他相关的小说戏剧有多少。哪怕我不怎么看这些,也从小就耳濡目染,毕竟光跟他一个人有关的歇后语就得有十多个。光兴年间的历史人物我一共就知道仨人,一个你,一个他,一个总被你俩连带着出场的你那反派皇帝爹,从你仨里猜还是太简单了。”
(……)万积星重生一回,早在死的时候就放下了很多,接受度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只对一件事有点意外:(我出名?上一世我死的早,无甚政绩,多是恶名,最后给我定的罪是谋权篡位。而且因为父杀子,史官一定会略写我的生平。这样的故事在史册里比比皆是,我有什么值得和师兄齐名的?)
“额,因为,池流春实在是个独行侠,社会关系里有明确记载的,就只有你。”
所以这俩名字几千年来就没被拆开过,不知道被多少文人墨客创出过史实里绝对没有的爱恨情仇。
万岫说的时候还怕把万积星得罪了,毕竟这位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位高权重的皇子之身,被后人记住竟然只是因为和更厉害的人走得近,应该是个人都受不了。
(只有我?)万岫诡异的发现,这人似乎挺高兴,一晚上了,万积星的语气头一次变得轻松下来,还带着点说不出来的意味:(只有我。)
“哥你有点吓人。”
(我就说,师兄那样的人,就该名满天下。)万积星两辈子都乐意听人夸他师兄:(那后来呢,和我说说我死之后他的事。)
“啊……那就不多了,我知道的也没那么详细,我不是学这个的。但我知道他和你是同一年去世的。”
万岫感觉这个身体瞬间像灌了口凉风,从心口冷到丹田。
(……)万积星顿了顿:(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
语气平静,不急不躁,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你别总唬我,再这样下去我不帮你了。”埋怨归埋怨,万岫还是绞尽脑汁的想那些零碎的历史小知识:“好像你们仨都是差不多时间走的,先是你,再是昭厉帝,最后是他。他去世之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是把桑间围京城的兵屠干净了,这也是他唯一有争议的地方,五万多人吧,他一个人全给杀了。”
(……)
“他活着的时候,大昭一场灾都没遭过,他一死,什么自然灾害全来了,无为山的山志没有抢救出来之前,有人说这是老天对这笔孽债的报应。但是我死之前没多久,无为山塌方,塌出来一个山洞,里面全存的灾难预警记录,里面九成解决人都是池流春的名字,这才算给他正名。”
万积星怔怔的,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不应该是这样的。)
万岫安慰他:“那时候你都死了,也拦不了他啊。再说了,你师兄还是美名居多,他的庙哪哪都是,求什么的都有,我从小到大春秋游去了得有十几次,次次人多的没地方下脚。”
(要是不出这种事,)万积星说:(以他的天资,他应该能一直活到你们那个时代。)
万岫:“……哇。不愧是还能修仙的时候哈,就是牛——厉害。”
(你们那时候没有人成为仙修了?)
“不成了,灵气跟没有一样,有这个机缘的人顶多身体好点,能活个一百二三十年,这就算厉害的了,别的啥也干不了。”
“诶说起这个,”万岫两眼发亮,端起刚刚送进屋来的热汤,跟听睡前故事一样期待:“你师兄,他真的能移山填海,动身千里也在瞬息之间啊?”
万积星摇头。
“哦——”万岫有点失望,但也能理解:“也是,人要做到这些还是比较困难的。”
(远远不止。)万积星大喘气道。
“……”万岫磨牙:“我真是跟你不对付。”
(彼此彼此。)
另一间房中,池流春也正心潮澎湃。
(你是说,你们那个时候的戏文,最爱写我和师弟一起行侠仗义?)
迟迟躺在床上,烛火都吹了,偏偏脑子里有个闲不住的房东,东一嘴西一嘴的打听。他倒也有耐心,反正今天遭逢巨变,本来也睡不着,就开始给祖宗讲后人对他的二创小故事。
“对呀,”他饶有兴趣道:“大部分都是写万积星住在无为山那段时间。先说好,我们不知道这时候的无为山是什么样,都是想象哈。”
我们猜,这时候气候如此温暖,无为山会很漂亮,不像后来全年积雪。
山上会有些小弟子跑来跑去,万积星来了之后,平时,他会带着小孩们漫山遍野的跑,天下有了异动,就会和你一起,一人负剑,一人怀阵,如一对挚友豪侠,去到那些恩怨难平的地方。你们救一些人,惩一些人,发生些啼笑皆非的小插曲,而后好人皆大欢喜,你们两个悄悄退场,连名字都不留,又回到那与世隔绝的仙山里,等待奔赴下一段故事。
也有人会写,你们早已转世,毕竟我们也盼望耀眼的英雄,也许你们会生在我们那时的困苦年代,做一道光,再留下一段令人心折的历史。
还有些人心怀遗憾,他们写的是万积星正在末路之际,你从天而降,将他救下。而后你们并肩出城,领兵杀敌,扶大厦将倾,待昭厉帝病逝,万积星登基称帝,你为钦天礼官,此后天下太平、君臣相宜、如鱼得水。
总之,不再意难平,不再错过,都是些俗套的桥段,但都足够美好。
没有声音了,迟迟发现,池流春已经睡着了。
他无奈一笑,也拉拉被子,逐渐睡去。
上一世的故事已经结束,这一世的新生,大概将从明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