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帐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江熹禾才开口道:“先前姚大人托您转送家书,您为何瞒着没有给我?”
“瞒着你?”森布尔冷哼一声,“东靖人递来的信笺,岂能说给就给?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猫腻,有没有包藏祸心!”
江熹禾忍着眼泪,“那您大可拆封检查后再给我,何必让我像个聋子,瞎子!若非今日偶遇姚大人,我连父皇近况都无从知晓!”
她性子温和,平日里与世无争,连大声说话都很少。在漠北这么多年,还鲜少有过这样动怒的时候。
森布尔刚端起茶碗,听见她这话,又猛地把茶碗掼在桌上,怒道:“我是漠北的王!一封信而已,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七年未见,父皇病危,我身为女儿,却如同置身事外……”江熹禾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蜿蜒而下。
森布尔拧着眉头看她:“让你看了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回去见他?东靖和漠北相距千里,沿途都是战乱,你根本走不了!反正你也不可能回去,索性就当不知道,安安稳稳在漠北待着不就好了!”
江熹禾耳朵里嗡鸣不止,身形晃了晃,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森布尔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又在半空中生生忍住,猛地握紧拳头收了回来。
帐内陷入死寂,细碎的哭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
森布尔不断用余光偷偷瞟着江熹禾,只觉得那人伤心垂泪的样子,看着像是快碎了。
“别哭了!看得人心烦!”
他终于忍不住,咬了咬牙,突然起身走到角落,从衣橱里翻出那封家书,一把扔到她身上。
“不就是一封家书吗?既然你这么想看,那就给你看好了!”
江熹禾怔了一瞬,连忙低头打开信笺。
这封信森布尔已经早就看过了,左不过就是东靖皇帝写的一些酸溜溜的话,什么对不起女儿,想念女儿之类的空话罢了。
他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当初不就是他贪生怕死,所以才亲手把女儿送来的漠北吗?现在大限将至又在这里忏悔上了,简直可笑!
江熹禾一行一行地看着,握着信纸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信中提到皇帝病情危急,自觉时日无多,临终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远在漠北的昭华公主,怕她在这边受了委屈,怕她再也回不了东靖……
可是距离这封信写下,已经过了一整个冬天,以父皇那副枯朽的身体,现在还……
江熹禾不敢再往下想,捂着脸恸哭出声。
似是不忍看她这么绝望,森布尔磨了磨后槽牙,硬邦邦地安慰道:“别哭了,东靖皇帝还没死呢。”
江熹禾哭声一滞,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真的?”
森布尔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软,别扭地拉着她在床沿坐下,轻轻圈住她的肩膀。
“这次姚学真来漠北,也是为了这事。”
江熹禾哽了哽,抬头问他:“父皇想见我?”
森布尔点了点头,脸色依旧阴沉,但语气总算缓和了许多。
“东靖那边的意思,是想让你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但我不可能就这样放你跟他们回东靖,可是若我带人全程护送的话,东靖人又未必答应。”
万一江熹禾跟着姚学真走了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虽然不忍心看她这么伤心,但也不愿拿这件事情去冒险。
如果森布尔也要跟着进城,那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次刀尖舔血的试探,风险太大了。
江熹禾明白他的顾虑,低头想了想,哑声道:“王,明日让我跟姚大人谈一谈吧,一定能商量出两全之法。”
“哦?你是想跟他单独谈?还是当着我的面儿谈?”森布尔故意问。
江熹禾叹了口气,轻声道:“您不必这样试探我,我没什么需要瞒着您的。”
“这还差不多,”森布尔哼笑一声,抬手捏了捏她哭到泛红的脸颊,“我让厨房送饭过来,你乖乖吃完了,明日我就带你去。”
虽然江熹禾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江熹禾就从被窝里翻身出来,推了推身边的人。
“王,该起了,我们去见姚大人吧。”
“急什么,再睡会儿。”
森布尔眼睛也不睁,直接长臂一揽又把她按回了怀里。
江熹禾拧着身子挣扎了几下,实在是等不及了,“那您再睡会儿,我先起床洗漱。”
森布尔撩开眼皮,揉了揉她的眼角,“昨晚哭得眼睛都肿了,不再睡会儿养养精神?还是你想这幅样子去见姚学真,让他看了又觉得你在漠北受了委屈?”
江熹禾用手背蹭了蹭眼皮,“我……”
“我去拧个湿帕子来给你消消肿,”森布尔打断她,利落地翻身下了床,“姚学真来都来了,没商量出结果之前又不会跑,你不用急。”
江熹禾躺回床上,看着他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另一边的王帐里,姚学真也是一夜未眠,眼下挂着两个硕大乌青,早早就赶来了这里候着。
初入漠北,他本就水土不服,这里的食物都带着浓郁的膻味,一口也咽不下去。明明已经开了春,东靖那边早就春暖花开,漠北的夜里却还是寒气入骨,冻得人手脚发僵。
这般恶劣的条件,那位从小娇贵长大的昭华公主,也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帐外传来脚步声,门外的守卫们齐声唤了了句:“参见大王!”
姚学真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理了理袖袍上的褶皱。
森布尔掀开帘子,先是看了里面的姚学真一眼,这才侧过身,让身后的江熹禾走了进去。
姚学真再次见到江熹禾,神色依旧难掩激动:“参见漠北王,王妃。”
江熹禾的眼睛已经不肿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神色却平静了许多,对他抬了抬手,温和道:“姚大人不必多礼,坐吧。”
森布尔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自顾自倒了碗茶,冷笑道:“姚大人倒是积极,这么早就来王帐候着,可是昨夜没睡好?”
“不敢劳烦大王挂心。”
姚学真拱手道:“大王,在下昨日跟您提的建议,您考虑得如何了?”
森布尔摩挲着茶碗边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本王倒是想知道,姚大人打算怎么保证,王妃随你去了东靖,还能平安回到漠北?”
姚学真心头一紧,连忙解释道:“王妃此次只是回城探亲,一来是了却陛下临终前的心愿,二来也是成全他们父女间的亲情,绝无其他意图!等见过陛下之后,在下必定亲自护送,确保王妃毫发无损地回到漠北,绝不食言!”
森布尔摆摆手,不耐烦道:“什么心愿不心愿的,关我屁事!我只问你,如何保证我的王妃还会回来?!”
“这……”
姚学真一时被问住了,求助的眼神看向一旁的江熹禾。
“王……”
江熹禾刚准备开口,就被森布尔按住手背。
“本王也不是那蛮不讲理之人,王妃想回去探亲,我不拦着,但我也有条件。”
姚学真躬身:“大王但说无妨。”
森布尔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本王要带一支精锐铁骑,全程护送王妃回城。见过老皇帝之后,东靖军队不得阻拦我们出城,更不能以任何理由扣留王妃。否则,别怪我漠北铁骑,踏平你们东靖的城门!”
放一支漠北的精锐铁骑进皇城?这跟敞开胸怀迎接敌人的尖刀有何区别?
姚学真脸色惨白,头上渗出冷汗,深深垂着脑袋不敢接话。
此事事关重大,他不敢轻易做主,更不敢替东靖承担这样的风险。
帐内气氛凝滞,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三人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江熹禾开口打破了僵局。
“姚大人,我以性命担保,漠北铁骑进城后,不会主动对东靖出手。届时铁骑驻扎在皇宫外待命,独我一人随大人进宫,觐见父皇。这样一来,既可以把风险降低到最小,又可以了却父皇的心愿,您看如何?”
这法子听起来倒是还有几分可行性。
可还没等姚学真开口,森布尔就率先反驳道:“不可,我必须待在你身边,你要进宫也得带我一起。否则这事免谈!”
进了东靖的地盘,万一东靖皇室出尔反尔,把她扣在宫里,那到时候他连抢人的机会都没有。
皇帝病重不假,想见女儿的心也不假,若这次还是带不回公主,恐怕很难回去交差。
姚学真左思右想,还是硬着头皮道:“在下可以做主,让大王和王妃一同进宫。但边关铁骑必须退至边境二十里以外,在王妃探亲期间,不得越过边境线一步。”
此话一出,帐内再次安静下来。
姚学真垂着头,心脏砰砰直跳,生怕森布尔一口拒绝。
他知道这个条件依旧苛刻,可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让步了。
说到底,两边都必须捏着对方的把柄,互相制衡,方才能成全这场探亲。
森布尔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退至二十里以外,意味着一旦出事,他的铁骑没法第一时间支援,只能靠随身护卫硬闯,风险太大。
可当他余光瞥见江熹禾紧张又期待的眼神,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妥协道:“可以。但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你们敢耍花样,哪怕铁骑大军在二十里外,我也有办法让东靖皇宫鸡犬不宁,让你们得不偿失!”
姚学真一听这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连忙躬身应道:“大王放心!在下即刻给东靖传信,安排两位进宫的事宜,绝不敢有半分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