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多的眼神暗了暗,他恨死了马克的控制欲,离开美国后,他不愿生活中出现任何一个控制狂,也不允许任何人用笃定与掌控的语气和他说话,可现在,罪魁祸首却坐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用一种吃定爱德华多会妥协的姿态,傲慢地宣布爱德华多希望他留下来。
更悲哀的是,爱德华多的确这么想。
马克总是赢的那方,爱德华多感到一股深沉的可悲,他侧过脸,神情隐约透露出难堪,他将目光投向肖恩,以为这个投机者会像过去一样,抓住每一个可以打击他的机会,再巩固自己在马克身边的地位——
出乎意料,肖恩保持着沉默,他甚至坐直了身体,不再像一条软体动物粘在沙发上,倒像是有人把他的那根脊梁骨换成合金的,他没有留意到爱德华多罕见的神情反常,而是审慎地观察马克的脸,仿佛能从那些冷漠中解读出其他意思一样。
爱德华多收回视线,不耐烦地:“你在假设一个不可能的条件。”
他竟然被马克糊弄了重点,进一步开始思考马克留下来之后的相处过程,却忘了一开始马克就不可能留在新加坡,Facebook不允许CEO长久地呆在另一个国度,如果马克真的这样做,以彼得提尔为首的董事会老狐狸会用尽一切办法赶走他。
“你想要我留下来吗?”
想要,一个彻头彻尾的主观词汇,带着浓厚的感**彩,马克从容不迫地又问了一遍,在爱德华多面前,他永远不需要展示自己长篇大论的优秀口才,也不需要做够充分的准备,马克是研究爱德华多的专家,他天生就能抓住关键,再把那些一针见血的词汇反复砸在爱德华多身上。
“你想要Facebook倒闭吗?”爱德华多明明有一万种理由可以论证他不想马克留下来,但最后,他乱成一团的脑袋里,只能生硬地挤出另一句反问。
马克揉了揉眉心。
“我可以远程办公,帕罗阿托到旧金山的航线只需要九个小时,华多,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要我留下来吗?”
爱德华多的怒火更上一层:“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就是你留下来?马克?你觉得我会请求你留在新加坡,然后我们住在一起,装作以前的事情都不存在?”
他愤怒地瞪向肖恩,而肖恩被这道锋锐的视线扎得一个哆嗦,虚弱地举起手:“我什么也没说。”
爱德华多怔了怔,他深吸一口气,在房间里踱了几圈:“马克,到此为止。”
他擅自为这列脱轨的列车按下终止符,到此为止,这场闹剧必须到此为止,无关爱恨,只是关乎两个成年人的选择与商业考量,他们必将走向普世意义上的正规人生,爱德华多的家庭已经替他介绍了和他相契的未婚妻,很快就能步入神圣的殿堂,而马克很有可能孤独终老——也不一定,他可以找一个符合审美的亚裔女孩结婚。
这样想着,爱德华多平静下来,胸腔里猛烈撞晃着的血液渐渐趋缓,但有一部分只存在精神层面的爱德华多正在愤怒的大叫——他正在指责爱德华多亲手杀死了他们的爱情!
马克绷紧了背,手指动了动,他皱起眉毛,为爱德华多的逃避而感到厌烦:“那你为什么因为我的离开而愤怒?承认这个,华多,你在乎我。”
“我当然在乎Facebook的CEO,Facebook的股票至今还在给我带来源源不断的巨额金钱!”爱德华多崩溃似地反驳。
马克歪过头,眼睛极具威胁性地眯起:“你爱我。”
铛。
法官的法槌悄然落下,宣判的钟声轰然响起,爱德华多连同他病态的、渴望钉在十字架上的爱情被高高悬挂。
爱德华多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全部力气,去他的马克扎克伯格,他颓然地环顾了一圈,肖恩顿了顿,善解人意地让开沙发,几乎是下一秒,爱德华多就把自己扔进了那个座位,他毫无仪态地踢开腿,膝盖和马克的膝盖撞在一起,却对此浑然不觉。
肖恩任劳任怨地走到角落,拖过一张不太舒服的塑料椅放在两人正对面,刚准备坐下,又觉得这场面像极了七年之痒的同性伴侣去做婚姻咨询——
他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和沙发摆成一个倾斜的角。
如果这两个人一定要走进婚姻咨询室,那至少扮演婚姻咨询师的倒霉角色不能是他。
“听着。”爱德华多被噎得半天才缓过来:“你不能总去揪着无意义的事情,你也不能把过去一笔勾销,马克,我是被你赶到新加坡的,我在纽约、甚至整个美国都没有落脚的地方,Facebook的员工用不可说来代指我——”
他顿了一下,因为马克的脸色不知不觉地变得苍白,又露出被抛弃的小狗那样的表情,看起来迷茫而又无助,爱德华多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嘲笑着自己摇摆不定的矛盾天平,并绞劲脑汁地组织着补救的句子。
“我要永久脱离美国国籍。”爱德华多却说出和他内心意思正好相反的话:“我知道我会因为被指控避税而被永久限制入境。”
强烈的报复情绪夹杂着微不可察的恐惧,搭配上精神上占据主动权后才能享受的虐待欲——爱德华多感到一股电流将他电得震颤起来。
他亲手断送了他们和好的最后一丝可能,恍惚间,爱德华多听见火车呜呜地鸣着笛,一路冲向悬崖,并跌的粉身碎骨,晕眩和反胃不断刺激着他的大脑。
他要离开了,马克单纯地想。
“我可以来新加坡。”马克放空了很久,面容平静:“我们不再是朋友,但也不至于成为仇人,华多,你没必要为了我避开整个过去,克里斯和达斯汀都很想你。”
“如果我想见一个人,总是会有办法的。”
房间里陷入沉默,爱德华多咬紧牙,觉得自己被逼进一个过于狭窄的空间,而且墙壁还在渐渐缩紧,他盯着马克锋利的侧脸弧线,可怖的压抑感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凭什么他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而马克仍然能当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他的心脏是靠机油驱动的吗?
忽然,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声音实在太小,小到爱德华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赢了。”
马克站起来,这个由一和零的代码构成的小机器人终于学会了退让:“华多,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暴君平静而又从容地宣布自己的失败,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坦然,就好像他早就从先知那里得知这场战争的结局。
身边突然空了一块,爱德华多微妙地抬起脸,却发现马克正茫然地盯着窗户,脸上是心不在焉的神情,爱德华多顺着马克的视线看过去——窗户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公式,被擦得干干净净。
但在窗户的东南角,隐约能看到马克写了很多代码的那块白板雕像。
“很好。”爱德华多干巴巴地回答,他再看向肖恩,这个总是站在马克身边的家伙总能说点什么,可肖恩却一脸空白地瞪着马克。
“我很抱歉。”马克冷不丁地出声,他走到茶几抽屉前,弯着腰在里面翻找,最后找出了一个写画了一半的笔记本。
他看起来想找到某一页,但翻了几次后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索性合上本子,冲着爱德华多点头示意:“那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心不在焉地往门口走。
肖恩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但他克制住了,并跟了上去,临走之前,他终于舍得将注意力分给爱德华多,也正是这一眼,爱德华多终于想起来了他和肖恩的塑料同盟——马克到底隐瞒了什么,一场足以关乎Facebook命运走向的数据泄露,怎么可能因为他和马克之间的聊天记录而受影响?
“等等。”爱德华多沉声说。
马克的脚顿在门口,他背对爱德华多站了好一会才转过身:“华多,你不能这样做。”
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声音里的情绪已经不能很好地被压抑住:“我说过,你赢了。”
爱德华多毫不心虚地点头:“谢谢。”
马克茫然地盯着爱德华多的脸,他不近视,但爱德华多的脸却出现了一些重影,这未免太过了,爱德华多凭什么再叫住他?他凭什么在做出死亡宣言后再若无其事的叫住他?
无处排解的痛苦挤满了他的躯体,再压住他的灵魂,他已经不太能听清爱德华多在说什么。
爱德华多说话的口音还是这么容易粘连,他应该改一改,马克心想。
爱德华多把马克拉进屋子里,再关上门:“我听说了某件事。”
“什么?”
“聊天记录。”爱德华多没去解释他是怎么得知Facebook数据泄露的,他清楚马克会懂他的意思。
马克垂下眼睛:“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只能看见爱德华多的嘴唇在动,耳畔响起的嗡鸣声令他什么也听不见。
“马克,我在说聊天记录,聊-天-记-录——我知道Facebook是你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有人在指控你们泄露用户的数据,正如你以前所说,Facebook是一个靠熟人成就的社交网络,少了谁都至关重要,现在Facebook的服务器不会停止,但数据泄露会使它停止。”
爱德华多把那通布满陷阱的电话中,马克讲给他的道理复述了一遍。
数据泄露。
和Facebook相关的事,稍微唤回他的注意力。
马克轻飘飘地“嗯”了一声,他用力拉了拉门,并不想再说下去,而爱德华多拦住他的手:“怎么回事?”
肖恩终于出声了:“马克,爱德华多有权知道一切,Facebook承受不起你的任性,它不再是那个只在大学校园里传播的新鲜玩意,金门桥下的水很冷,而从天堂掉下去,只需要短短一瞬间。”
马克冷冷地盯着肖恩,他看出肖恩和爱德华多已经达成前所未有的一致。
肖恩。
爱德华多。
这两个名字并排列在一起都会让他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过了一会,他移开视线,听见爱德华多叫他时的那点情绪完全散尽,平静冷漠的面具又重新挂上脸,他坐回沙发,平静地翻开本子。
“肖恩,你违反了保密协议。”马克的嗓音比平时哑了一点:“你很清楚我能把你告得倾家荡产。”
肖恩无谓地摊开手:“随你便。”
他知道自己安全了,泄露聊天记录给爱德华多的事情就此揭过。
爱德华多站在马克身前,字里行间中都藏着荆棘:“我们的过去还有什么值得保密的玩意?鉴于那些破事都能被拍成电影,而你已经立项了下一部电影?”
马克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笔,将本子翻到空白页面上。
“你不准画画!”
马克转开笔帽,在纸上画了一个半圆,又往半圆上涂了几根线条。
爱德华多闭上眼睛,反复提醒自己要做一个绅士,但马克已经开始涂那个半圆——这一幕就像他们在质证桌上那样,爱德华多的律师不停地发问,而马克专心致志地在纸上画画!
藐视。
在质证桌上,爱德华多被迫看着马克画满了一个本子,诉讼时碍于情势,他必须获得陪审员和律师的好感度,他需要向所有人说明马克是一个混蛋,但现在,他不需要再为此忍让了。
啪!
爱德华多从马克手里夺过本子,不悦地发问:“扎克伯格先生,我能得到你的注意力吗?”
马克没说话,他看向爱德华多的手,大脑费力地处理接受到的信息,可他完全宕机了,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在爱德华多眼里,马克的表现就是彻头彻尾的傲慢,那只受伤的小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硅谷暴君,当年他的律师都能得到马克反对的回应,而轮到他,就只能得到被忽视的待遇?
爱德华多舔了舔干燥的唇,讥诮地笑了一下。
他真的赢了吗?
不,赢的人是马克,只要他还是没有心的小机器人,就总能成为赢家。
糟糕透了。
爱德华多的手指收得很紧,纸面被他揉的皱皱巴巴的,马克迟钝地眨了眨眼,很轻地说:“还给我。”
爱德华多扯起嘴角:“回答我的问题。”
他准备把这个破本子扔到桌子上,不,还要更远点,窗外也许是更好的主意——就在他翻转手腕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马克画的东西。
一串乱七八糟的代码。
即使是对编程一窍不通的爱德华多,也能看出的乱七八糟,字母杂乱地堆在一起,拖得很长,在旁边是一个怪模怪样的伞。
“够了。”肖恩看不下去,他夺走了那个本子,再塞回马克手里:“爱德华多,控制好你的情绪——他不欠你什么。”
“你什么也不知道。”他面无表情地说。
爱德华多的敌意毫不掩饰地泄露出来,矛头直直指向肖恩:“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伟大的永远不会出错的肖恩帕克就知道什么?”
房间里陷入剑拔弩张的气氛,而马克,这个引发一切的台风眼,却坐在沙发上,侧着头,就好像屋子里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窗户上。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雨点撞上窗户破碎成湿润的印记,再顺着窗棂落下来。
“下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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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