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德华多眼中,一切都被拉成慢镜头,蒙太奇式的片段交织着,混乱地扭成一团。
他在说谎。
爱德华多很清楚马克知道他在说谎。
白炽灯的瓦数很高,空气被烤得炽热而又干燥,马克的神情变得更加僵硬,演讲刻意锻炼出的姿态不知不觉地消失,锁骨偻起,脊柱微弯,而在记者提出问题后,马克的上半身缓慢地挺直,半袖下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愈发深刻明晰。
击剑的标准姿势。
在某一个瞬间,爱德华多几乎要笑出声——他真情实感地替马克而感到悲伤,极强的共情能力几乎让他分毫不差地品味到马克的痛苦,马克在愧疚,愧疚到恨不得交出自己的一切来弥补,也许现在连Facebook都能成为爱德华多博弈的筹码,又或者只要爱德华多开口,就能从马克那里再挖来六亿美元,毫无疑问,爱德华多的目的达到了。
他为马克的痛苦而痛苦。
与此同时,他为马克的痛苦而欣喜若狂,这股病态的、扎根于心底的快意冲得他头晕脑胀,血液在血管中冲撞着,不间断的战栗感顺着神经传入四肢。
他们的确不应该和好,和好——意味着将旧时光封存进松脂里成摆件,再蒙上脆弱的糖膜欺骗彼此,但他们的过去根本无法凝固,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溢得满手狼藉,他们对彼此的爱已经被时间改造成奇形怪状、临界于腐烂的光鲜玩意,没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只能隔着浓雾去幻想它的本来形状。
爱德华多的手指细微地颤了颤。
马克的神情渐渐转为了然,他毫无遮掩地注视着爱德华多,再一点一点地敛下灰蓝色的眼睛,冷漠重新蒙上他的脸,强光下,这种无机质的冷漠彰显出奇异的震慑力,但他还是维持着击剑的标准姿势,上半身挺得笔直,也许在某一个时刻,他很想挡在爱德华多前面。
他知道了,爱德华多快乐地想。
记者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中性笔在纸上勾画着:“萨维林先生,根据b capital的一些传言,您是否有意向永久性放弃美国国籍?”
爱德华多刻意停顿几秒,斟酌着语句:“我还在考虑,新加坡是一个让我发自内心喜欢的地方……”
马克毫无感情地扯起嘴角,推开演讲台,众目睽睽之下,他毫不犹豫地朝爱德华多走来。
“女士。”他径自夺过采访话筒:“我可否理解成你试图向外界传递不详的信号,让他们相信Facebook的股东为了避税,即将放弃美国国籍?”
“不,扎克伯格先生。”
“极其恶劣的指控,女士,爱德华多是一个真正完美的人,他正直体贴、极具社会责任感,在捍卫……道德性法则时绝不让步,我可以用人格向你保证,他绝对不会做出你意图让大众相信的事情——”
“……”
“派克日报?”马克放慢语速,慢条斯理地瞥向爱德华多:“如果你需要对爱德华多做一个专访,我相信b capital的pr会很高兴为你预约时间。”
“……”
暴君的心情差到极点,就差把睡衣侮辱秀丢到这位记者面前,他灰蓝色的瞳孔满是漠然:“你还有和Facebook相关的事情要问我吗?”
记者张了张嘴,老老实实地摇头。
这件事只不过是个小插曲,连作为中场休息的调剂都算不上,提问也称不上尖锐刻薄,至少比爱德华多刚来新加坡的时候好多了,气氛短短凝固片刻,马克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等到没人注意他们,肖恩冲着爱德华多吹了声口哨:“行行好,华多,别欺负他了。”
肖恩交叉十指,庄严得像是在宣布刻在铜柱上的真理:“你明明知道他爱你。”
……
爱德华多一直在休息室等到马克回答完所有问题,肖恩就坐在一旁陪着他,他们面前各自摆着一杯绿色的苹果马提尼,肖恩看上去对这种饮品深恶痛绝,而爱德华多已经续了三次杯。
休息室外的声音越来越小,肖恩摩梭着高脚杯杯口:“马克没来找你。”
“他来过我的公司。”
“我指的是现在,马克已经离开了,可他没来找你。”
爱德华多又用马提尼注满杯子,当他再一次把唇凑上去的时候,肖恩冷不丁地摁住他的手,神情冷淡而又古怪:“别再伤害他了。”
马克是肖恩找遍纽约在找到的独角兽,肖恩一直以来总觉得爱德华多的举止堪称匪夷所思——Facebook的潜力就像一条5000磅的金枪鱼摆在面前,而马克则是满地奇珍异宝中最耀眼的那颗宝石,可爱德华多轻而易举地把这些扔到加州,去纽约扯什么实习和广告商?
而他说,马克需要保护?
爱德华多稀奇地看着肖恩,他顿了顿,慢吞吞地:“肖恩,我以为你应该站在我这边。”
肖恩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松开爱德华多的手腕,收回手:“我知道。”
爱德华多一如既往地敏锐,他不关心Facebook,并不代表他看不出来——肖恩现在的位置很尴尬,在过去,他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从敲开加州别墅的那一刻,肖恩就对马克、对Facebook宣布了主权,只要他在场,马克的注意力就在他身上——
而现在,只要马克对他说不,他就会立刻被踢出局。
也许暴君吸取了爱德华多的经验,又或者,肖恩是唯一一个留在他身边的人,他没有当年那么过分,但也没为肖恩说过一句话。
爱德华多怜悯地嘲笑:“我曾经和你一样,觉得自己是不同的,拥有不一样的分量,不过你应该早点清醒……比如说第一次因为实习生和嗑药被捕的时候?”
在Facebook最重要的上升期,出现创始人和未成年人实习生嗑药被捕的丑闻,作为价值十亿美元的稚嫩鲸鱼,无数条巨鲨都呲着牙等它流血破皮,肖恩必须承认,在面对他的律师时,他甚至都没去想应该怎么摆脱社区劳动,也没去想这件事对Facebook的影响。
马克一定很生气,那是他脑袋里唯一回荡着的东西。
他完蛋了。
肖恩阴郁地回答:“我知道。”
爱德华多不再说话了,没错,这是肖恩帕克,一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自然用不着他来提醒应该在什么时候离开。
但他少有地多了份说话的兴趣:“就算你没有被捕,也不会有其他结果。”
Facebook是个怪物,它达到了马克幻想的高度,甚至还要高,但当Facebook成长到足够大,就会出现其他问题——马克是否还需要他们呢?
克里斯是最清醒的那个,他第一个离开了Facebook,接下来是达斯汀。
所以爱德华多才说不会有任何结果。
马克不再需要肖恩,对于现在这个庞大的帝国,肖恩帕克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和当年的爱德华多没什么区别。
——轮到你了。
也许肖恩应该找个好地方去流浪,爱德华多假惺惺地同情了肖恩一瞬间,他无法理解肖恩为什么会在马克身边停留这么久,马克是一个有着毛茸茸小猫外表的铁刺球,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不会选择自我伤害——
没准这是什么微妙的肖恩式信条?
他俩才应该搞一搞。
爱德华多心满意足地吞下最后一口酒,取下自己的外套:“我还是要确保自己的财产不会大幅缩水?你还要去见马克吗?还是我自己去?”
肖恩沉默了几秒:“我和你一起。”
他站起来的时候鞋尖踢到了羊毛地毯,被绊得一个趔趄,爱德华多及时扶住他,胳膊拦在肖恩锁骨,这估计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上一次是爱德华多冲着肖恩挥拳头,而肖恩维持着半倒的姿势,迟滞的大脑微微一动。
“你和马克没搞过?”肖恩冷静地问。
“没有。”爱德华多比他更冷静。
“那你要不要和我搞一搞?”
他站直身体,无比平常地发出邀约:“我还要在新加坡呆一段时间,老实说,我俩都不怎么直,如果你以前没试过,我可以再叫几个姑娘……”
爱德华多抹了把脸,难以忍受地打岔:“肖恩、肖恩——”
一道冷静过头的声音,格格不入地怼进这个场景。
“你们要搞一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