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宥躲在黑暗的地方,看着那幢熟悉的房子。
一点也没变。
不过,给自己的感觉却小了很多。
家里的房子原来就那么一点点大啊,自己躺过无数夜晚,仿佛坠入死亡的门前那片地方,也不过寥寥方圆。
然后,他看见了从房子里走出来的黔铎。
黔铎也老了太多,身体像是被纵向压缩一样,耷拉下来,背驼了,走路也慢悠悠。而黔锖,他打听过了,据说是在边界工作,平时不住在这里。
那就好办多了。
他看着老态龙钟的黔铎,即使回想着之前的遭遇,也只是嘲笑自己无能,竟然被这样的人逼上绝境。
所以现在他只打算潜入房子里,最后完整地搜寻一遍,是否还有母亲的遗物。之前离开的时候,他没能进到黔铎和黔锖的房间去看。
还有就是,希望能找到母亲的墓,去看看她。
他只有最后这一点念想而已。
黔铎关掉了门外的灯。和他打听到的一样,黔铎晚上要出去和几个差不多年龄的人打牌聊天。
这是个好机会。
打听消息对于现在的珂宥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事情,加上如今的蓝境,即使这片居住区,也已经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他却对很多人还有印象,所以无形中掌握更多的信息。能从谁那儿知道小道消息,能从谁那儿交换到想要的东西,他都一清二楚。只花了两天时间,他就摸清了目前的状况。
黔铎离开后,珂宥没费多少力气就潜入了房间,之前宽敞的屋子现在显得逼仄,自己住过的房间已经变成杂物间了,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黔锖的房间则很干净,看来黔铎每天都还有打扫。他在那里看到了一张母亲、黔铎和黔锖小时候的合照。
母亲真温和啊,和珂宥在信里读到的那个母亲一样,给人以黑暗中温暖安心的感觉。珂宥将冰薄薄地覆盖在上面,照着母亲的脸描刻了一个冰印,然后收进口袋。
最后是黔铎的房间。
床下有一个大箱子,珂宥拖出来,箱子上了锁。他费了点时间打开它。里面大多是旧物。很多是黔锖小时候用过的玩具或者笔记本。他一直翻到最下面,翻出了几张纸。
有他的出生证明,上面的名字还是黔珂宥。还有……
母亲情况危急时候的风险书?
不知道是不是年代久远的原因,上面的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不清,他指尖点了一点火照亮,辨认了一下,最后确认签字的地方是“保住产妇”的字样,上面还写了当时医生的名字,永本。同时翻出来的还有一张纸,原本夹在里面,上面是手写的字,黔铎的笔迹:“鉴定,蓝境南三区千雨街第五户。”
这是什么?
珂宥没去过南三区,他对那里毫无印象。
这张风险书大概就是他出生时候留下的,但这张纸和它有什么关系吗。
看着箱子上的灰尘,大概黔铎也好久没有打开这个箱子,更没有翻到过最下面。珂宥把东西装进自己大衣的口袋里,刚熄灭指尖的火苗,就听见屋外的声音。
黔铎回来了。珂宥把箱子重新锁上,房间恢复成之前的样子,然后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回到了曾经独自修炼的千年冰层,那里依旧人迹罕至。
他找了几块隆起的冰岩,在缝隙里躺下来,看着星光稀少的星空。
虽然依旧是极寒,但却久违的安心。
我果然是有点问题的吧。他想。
一辈子或许,永远只能在黑暗和冰岩中度过。
天一亮,珂宥就开始四处打听,终于得知名叫永本的老医生就住在蓝境南三区。他只身前往,敲响了名叫永本的医生的门。
迎接他的是狗吠,还有略显苍老的女声“谁呀”,了解他的来意,一个人居住的永本很热情地将他请进屋。
“哎呀,”永本缓慢地走到椅子边,坐下来,“我还有点印象呢!是你啊,活下来了,真好啊……”
“是。”虽然听到医生这么说,珂宥有些疑惑,只作为接生医生她就能看出那么多?“您一个人住啊,亲人呢?工作吗?”
“亲人都不在啦。”永本答道,“儿子小时候因为意外死了,丈夫一年前走的。我就跟它过了。”狗蹲坐在永本脚边,目光炯炯。
“喝茶吧?我也没什么好招待客人的……毕竟好多年都没有客人啦。”永本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些皱纹,但精神气还是很好。她熟练地将水倒进杯子里,细小的茶叶翻滚起来,又沉下去,慢慢散发出香气。
“虽然这么问可能不太合适,你过得还好吗?”永本抬眼看珂宥。即使戴着墨镜,珂宥一瞬间竟感到难堪,他低了低头,想要遮掩血红的双眼,然后答,“嗯,还好。”
难以名状的情绪堵上胸口。
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是不是也是这样子呢。永本的年龄好像和母亲差不多。
珂宥抿了口茶叶,味道很淡,但很好喝。他失神去看永本放在桌子上的手,那双手也有些皱纹,皮肤松弛了,但看起来温暖柔软。
回过神,他吸了吸鼻子,从大衣里拿出那张危险书,递给了永本。
“啊,这个还在啊……”永本接过去,拿远了看。她有些老花了。
“我想听一听,当时我出生时候的事情。”他一字一句地说。
永本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停了一停才说,“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
“对。”珂宥也看着她。
“好吧。”永本苍老的声音把时间都拖慢了,她看着珂宥给她的风险书,慢慢讲了起来。
“怎么样了?”随处可见的平凡男人问永本。这个男人是永本和她的小组正在抢救的产妇的家属,黔铎。不过,让永本有些在意的是,他的神情和其他为了妻儿,单纯把焦急全写在脸上父亲们不太一样,好像还有些看不明的情绪。
“正在实施抢救。”永本习惯性地把口罩取下来,旁边柜台的小姑娘打印好了风险书,永本在“负责医师”一处签上名字,然后递给叫黔铎的男人。“看一下然后签个字吧,目前虽然状况十分危急,但还是有希望母子平安的。”另一边,手术室传来护士呼唤永本的声音,“我先进去了,目前也是准备工作,只有签了字才能开始手术,请尽快吧。”说完,永本回到了手术室。
转身的时候,她捕捉到了黔铎脸上的一抹阴霾。
准备工作完成,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永本安排小组的其他人做好应急工作,然后又一次走出抢救室。
“签好了吗?”她走向柜台的小姑娘,却看到黔铎依旧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愣愣地看着那张风险书,“怎么回事?没有问题就抓紧时间签署啊,时间不等人命的。”
黔铎依旧一动不动。
“你还想不想救活你的妻子和孩子?”永本有点生气。
黔铎这才动了动,慢悠悠地走向柜台,花了两分钟拿起笔。
“请您抓紧时间。”永本的口气生硬了些。
黔铎丝毫不理会,好像在思考什么。
突然,急救室的门打开,小组的一个人快速跑过来,在永本耳边说了什么,永本听完快速走了上去,直视着黔铎的眼睛,“请您快一点,您磨蹭的这段时间,情况一直在恶化,能保住母子的可能性一直在减小,您已经拖到现在,为了安全起见,请先选择一个吧。”
黔铎眼睛里的阴霾突然减轻了,他飞快地签了字,永本看了一眼,签了男人名字的横线旁边写着“保住产妇”。男人依旧皱着眉头,永本却觉得他莫名放松下来。
时间不等人。永本看他签完字,就和小组成员一起飞快的跑进了抢救室。
“你们要干什么……”
永本刚拿起工具,母亲突然对她说话。苍白的嘴唇抖动着,虽然声音很小,但已经是她很努力发出的声音了。她看着永本的眼睛,永本竟一时说不出话。她想了想,才说,“现在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安全起见,你的丈夫在危险书上签了首先保你,请配合我们。放心,我们会尽最大限度保住你和孩子的。”
“什么……”母亲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不可以……你们要先保护孩子啊?怎么能先保护我呢……”
“我们也首先尽量最优选择……”永本不是很有空说话,继续操作。忽然,她感觉旁边一个架子动了一下,同事也明显看了过去。
母亲垂下的手臂放出冰线,勾住了架子。
“我不管什么签字,你们要先救我的孩子……否则我不会配合的,我甚至可能自杀……我做得到……你们救我也没有用,先救我的孩子……”母亲小声但坚定地持续说着,目光直直地盯着永本。她知道永本是组长。
永本有了一丝犹豫。
她也是个母亲。她的儿子今年刚三岁。
“我会自杀的。”母亲小声而坚定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