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迪尔是从14年开始进国家队当助教的,在此之前他完成了反向菲戈的戏剧性转变——刚从皇马退役,转头就在巴萨给瓜迪奥拉身边干了两三年。他自己倒是更想继续留在俱乐部里工作。比起一开始纯学习消遣时间的性质,他越来越能承担更多真正的工作责任,比起国家队,当然是俱乐部里比赛更多、调整更多、压力也更大。在这种过程里,他开始逐渐感受到一种宛如代餐般的情感迁移——虽然自己永远也没法再回到球场上了,但是通过指导别的球员,尤其是梅西……他总能感受到足球仿佛还和自己在一起。
加迪尔对新的工作越发专注与投入,简直到了有点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什么都愿意做,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反而把推远了工作岗位。巴萨夺得了欧冠冠军的那个夜晚,兴奋的加迪尔在凌晨被急救送去了医院。大家都知道尽管加迪尔很想要这样的生活,可他的身体负担不了强度。
他没再像三年前那样闹自/杀,但是却又变得闷闷不乐起来。梅西到现在都还记得去探病时,加迪尔披着头发裹着病号服站在窗边用手抚摸玻璃的边缘,孤独脆弱得像块马上就会化开的冰,黯淡如阴天里的影子。
谁能忍心看到他这么枯萎呢。梅西想尽了办法,依然手足无措。他不是一个擅长捏着别人的肩膀长篇大论、感化心灵的人,他是那种总用行动默默支持他人的朋友。特别当这个人是加迪尔时,这种无措感达到了巅峰,就像人徒劳无功地站在地面上,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擦去月亮的眼泪。
这是他从来都只能模糊眺望和喜爱的对象。梅西习惯了对方的完美和光亮,习惯了当自己还在寻医问药、未来漂泊在晃动的飞机上远渡重洋时,对方已经是整个阿根廷的骄傲和西班牙国土上人尽皆知的名字。
皇家马德里对花重金治疗和扶持这么一个矮个子的小孩并不感兴趣。
“我们已经有加迪尔了。”他们的反应有些冷淡:“十年内都不会再有阿根廷人比他更好。”
巴塞罗那的热情却正相反。
“我们已经错过了一个阿根廷天才,难道还要放跑另一个吗?”
梅西刚刚进入拉玛西亚的岁月里,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无非就是他的天赋和国籍。许多人会怀着好奇的心问他“你也是阿根廷人?那你认识加迪尔吗?”,梅西总是低着头系鞋带,沉默地摇摇脑袋——他怎么可能会认识加迪尔?那时候还没人知道加迪尔悲惨的家境,光看他的脸,大部分人都坚信这是一个出身良好、家庭富裕、无忧无虑的阔少爷。梅西觉得对方和自己简直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最起码在他踢球踢出名堂、能有幸被选进国家队前,他们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这种距离感不代表他不喜欢加迪尔,正相反,待在也许是世界上除了皇家马德里之外与他们最熟悉密切的俱乐部里,每周在巴萨的比赛外都一定会收看皇马的比赛,是一种在沉默中隐形在加迪尔身边的梦一般的体验。
梅西离加迪尔最近的一次是跟着青训的前辈走内部通道溜进了诺坎普里看国家德比。他蹲在栏杆后面,加迪尔就站在七八米之外,被聚光灯照得像颗钻石。周围人都在盯着他漂亮的脸和金发猛看,梅西却着迷地看着他的脚,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扭成了麻花。
这是我的前辈。他不知道我,他不认识我,可我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一年,两年,三年,也许三年后,我就会站在大名单里,站在几米开外,站在他面前了。那个时候,他眼里倒影着的可不会是劳尔的脸,可没工夫和队友们拥抱庆祝,侧脸亲吻他们。他的脸上的笑也许也会消失,变成又惊讶、又专注的神情——他会在看着我。
光是想象着已经成年、身披红蓝色战袍被加迪尔看见、和他同场竞技,站在人声鼎沸的诺坎普中心和他对峙,梅西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感到自己和巴塞罗那血脉相连,第一次那么渴望成为白衣军团的挑战者。拉玛西亚里的小孩对皇马球星的态度就是又好奇、在意,又刻意“敌视”,来凸显自己的忠诚心。梅西在青训里第一次和人主动打架就是因为他听到了他们说加迪尔的坏话。有的宿舍楼旧一点,背面靠着街,街上偶尔出现站街女郎,那就是整个房间的青春期龌龊思想一同沸腾的时刻。那一晚扒拉在汽车窗边的红衣女郎长着金发,梅西斜对面床铺的男生一边趴在窗户边看,一边来了一句“真漂亮,像那个皇马男b子……”,野蛮猥琐的笑声顿时差点掀翻屋顶,但在几秒后就完全消失了——梅西掀开被子爬下床,前所未有地恶狠狠地照着发言人的眼睛上打了一拳。
微弱的光线里,众多男生面面相觑,自知没趣,也没人敢挑战地位最特殊的梅西罕见的怒火,只是讪讪地摸着鼻子散了算了。
他比预想中还要早地就实现了心愿,也比预想中还要早地就站在了加迪尔面前。尽管他刚进一线队时只是铁替补,低着头晃荡在队伍的最末尾,但对方还是在经过他时停了下来,然后带着笑意揉了揉他的头发。
梅西近乎是像被人抓在手里的仓鼠一样惊得往后躲、贴住了墙皮。
“啊,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加迪尔有点无措地收回手放在胸口,但是接着又伸了出来,握住了梅西的右手晃了晃。他也就比梅西大了五六岁,近看漂亮得像个高中生。微笑起来时,他的眼睛里流淌着蓝色珍宝珠融化成的河流:“你好呀,里奥。我是加迪尔。”
梅西的记忆总是无数次回到这一天,这一秒,回到手掌发麻发抖地被握在加迪尔手里的感觉,回想起他的眼睛和头顶的发丝。另一个他无数次回到的时刻是南非世界杯的半决赛,加迪尔在撞击中飞到了地上,重重砸下时飞舞的草屑和瞬间脏掉的蓝白色球衣,身体毫无支撑,破布娃娃一样弹在地上,头重重地颠簸了一下。回到那一刻,那种被命运的重锤狠狠砸在头上,灵魂震荡的时刻。他难以想象毫无生气、面色惨白地躺在那里的加迪尔经历了多大的痛楚,因为他只是跪在那里握住他的手,都感觉自己已经死亡了一万次。
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人的脑子里都一样,没有冠军、梦想、荣誉……只有让加迪尔不要死去。
但是这么宝贵的生命的主人,怎么可以反而是所有人里……最想抛弃它的那一个呢。
梅西不像那些带着不解去指责和心疼加迪尔“为什么这么极端”的人,他确实在内心深处理解和共情对方为什么想要拥抱死亡,他能看到加迪尔宛如只为足球燃烧的灵魂,这样的灵魂是如何让人震撼与着迷,也就如何在这样的时刻极度悲惨和灰暗。于是他渴望替代加迪尔去燃烧,他握住对方的手恳请他看着自己,他当然没有办法替加迪尔去活,可他至少希望自己的心脏上可以跳动着对方的哪怕一块碎片……这也就足够了。
于是他的月亮真的有含着泪低下头来,真的有看到他。
梅西于是感觉自己活成了加迪尔的第二次生命,第二颗心。他竭尽全力去再现加迪尔的天赋和能量,一次又一次感到超越自己。对方越发全神贯注地在意他,像是在随着他一起奔跑和射门,为所有胜利欢呼,为所有失败透彻地痛苦和反省。加迪尔不在乎巴萨,不在乎场上别的球员,甚至不再在乎效力十年的皇家马德里,他只在乎梅西。梅西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被加迪尔吞噬,对方面对足球时实在是太痴狂和专注了,就连瓜迪奥拉都会被吓到。背负双重的期待、双重的梦想乃至双重的生命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会是一件痛苦沉重到无以复加的事情,梅西也觉得沉重,但他并不痛苦,他只感到欢喜。
如果这样加迪尔就愿意活下去的话,就愿意笑起来的话,他做什么都可以。被吞掉也可以。
但是在加迪尔又一次被抬上担架的时刻,他才惊觉这种欢喜是虚假的,沉重的不只是他一个,他的心脏终究不是加迪尔的心脏,不能替代对方去跳动。加迪尔不能也不该用另一个人的人生去替代自己的,梅西想要独自全力托起对方全部的生命……但他不可以。
他做不到。
生命没有足球那么轻,没有办法被放在一个人的手心。
“加迪尔。”梅西把花放进花瓶里整理好,尽量轻快地和他说:“费尔南多说他最近好像要回西班牙住一段时间,他有告诉你吗?他肯定会来看你的……”
“谢谢你,里奥。但是别麻烦他来了……我不想他。”加迪尔趴在窗台上闭起眼睛。
加迪尔不想念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只想念足球,想念比赛,想到了一种近乎绝望错乱的水平。比起三年前退役时的那种被麻醉般的、毫无恐惧地只想赴死,现在他的感觉更接近于麻醉清醒后的剧痛和悲凉,尽管他能站着,能走路,能开车,能吃饭睡觉,能做绝大部分不刺激的工作,打点腮红活还像个健康漂亮的正常人,可实际上他却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知道自己断了腿躺在病床上,就这么绝望地躺在那里。
哪里也去不了。
他没有再想着死亡,于是就只能这么忍耐着。电视和书本里那些被爱拯救的故事对他来说像是天方夜谭,加迪尔知道自己被爱着,但从来没有因此而好受哪怕分毫。他闭着眼睛趴在这儿,太阳照得他的额头发烫,让他响起三年前的圣诞节,雷东多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额头时,热度似乎与此无二。人类的吻和太阳的吻有多大区别呢?在加迪尔这里是没有的,他试图理解其中的差异,可依然只感受到了荒芜。他想过会不会是还不够亲密,所以也不够温暖呢?于是他在槲寄生下扶着雷东多的臂弯和胸口,仰起头亲吻了他。
加迪尔静静地闭着眼睛,感受两人的呼吸和嘴唇间的气息,却依然没有在心中感到任何不一样的东西,只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羡慕:在他的指尖下,雷东多的心脏那么热烈有力地跳动着,突破厚厚的毛衣和大衣外套震动着他的手指。多么健康的心——加迪尔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他冰凉的手掌顺着对方的胸膛慢慢滑了下去,从衣服下摆中钻进去,贴着颤抖的滚烫肌肤,近乎痴迷地想要离心脏贴得更近些、再近些……雷东多的呼吸粗重混乱起来,隔着衣服把他的手按在胸口,加迪尔这才如梦初醒般往后松开,把手也抽了出来。
“对不起,费尔南多。”他垂下了睫毛,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
雷东多沉默着站在原地平复呼吸,像是无声地在缝补身体里的大裂谷。过了很久,他才轻轻把加迪尔抱进了怀里,搂着瘦削的肩膀和腰,像亲吻一片雪花那样无限轻地亲吻他的额头:“……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
我爱你就够了,这就是所有人和加迪尔的关系。他会在清晨从信箱里拆出来自劳尔或古蒂的信和礼物,平淡地读完,把它们塞进暗无天日的柜子里。他会在礼拜日接到卡卡发来的福音书或者歌曲,在国家德比的日子里亲吻对方的脸颊,在对方还想说话时就已经抽离开,一年又一年地拒绝一样的圣诞邀请。他会对着所有球员微笑、帮他们整理裤子和头发,慷慨地张开手臂给予一个庆祝胜利或安慰失误的拥抱,但拒绝所有私下的晚餐邀请,把所有模模糊糊的话语和眼神都看做空气。前辈和后辈没有区别,上司和属下也并不不同,他端起酒瓶来为瓜迪奥拉满杯时并不露出更多的笑,没人能碰到他雪白纤长的指尖。加迪尔是挂在天上的,是只能拿来看,拿来渴望,拿来迷恋,拿来流泪,拿来一厢情愿地爱,不能拿来拥有的。只有梅西是特殊的,但现在他也不再特殊了,或者说不再是唯一特殊的一个——加迪尔成为了国家队的助教。
个人的梦想可以破灭,他还有集体的梦用来复苏。阿根廷队像是狼群一样守卫着他们脆弱的、曾经的天神,守护他认真的凝视,像大狗一样蹲在他身前,被他捧起脸庞擦掉汗水和伤口上的血。他们想要赢,为了自己,为了国家,为了父母妻子孩子和每一个同胞,为了加迪尔——为了从小到大是每一个男孩梦想的加迪尔,为了他四年前近在咫尺就能触碰的胜利。
然而命运又一次折断雄鹰的翅膀,终场哨声结束时,德国人沸腾的欢呼响彻天地,梅西满脸是泪,脱力地跪在草坪上回头望不远处的加迪尔。对方没有在看他们,只是安静地在巴西灼热的天气里裹着厚厚的外套,白得像在发光,金发被打得透亮,和十年前诺坎普通道里的那个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他扭头凝望着大力神杯,那么近的大力神杯。马拉多纳在高高的看台上哭得像个泪人,他和加迪尔的画像都很多,无力地垂在死寂的阿根廷球迷看台的各个角落。
四年前他躺在手术台上错过了一切,没来得及看到他一球一球踢出来的决赛,四年后他看到了……可也只是,看到了。
加迪尔在想,好多事情是不是真的是天注定呢?上一届世界杯里他从没感觉那么好过,踩在草坪上,他真的能感觉到自己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像是他的整个人生都只是为了那个夏天而准备着——彻底地燃烧,然后熄灭和坠落,跌进黑洞里,跌进手术室刺眼的灯光和心跳监测仪的报警音里。
他没有坚持到举起金杯,于是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加迪尔没有又一次在场边昏倒,他的心脏在悲哀又迟缓地跳动,他听到了这颗脆弱的心脏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只有他能听到的,虚弱但漫长的破碎哭嚎,像一个快要死去的婴儿在无力地呼唤母亲。在这一刻,加迪尔在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接受了命运的存在,他没有哭,只是看着德国队疯狂的、幸福的庆祝,看了很久很久才扭过头来,张开手臂主动拥抱了大哭的球员们。
这个加的话心理转变比较钝痛和漫长,大概是“不能接受现实、想死”——“拿梅做自己的生命代餐”——“代餐破灭,开始试着在集体里找价值”——“集体梦想也破灭,接受了现实就是这么不顺心”这么个过程。本来设想是写到22年世界杯的呀,终于夺冠……但是现在反而感觉故事停留在这里更有力量,在加清晰体会到了命运对你的凌迟,却依然选择站在那里安静忍受着,选择继续活下去和抗争下去的瞬间。他会真正生长出温柔有力的心,而不再受困于脆弱的躯体。所以在以后大概会从空壳白月光变成真正的温柔白月光,成为大家的力量源泉而不是生命和情感的抽取者……
(我不会说我不爱温柔圣父加唯爱镜花水月破碎加所以只想写到这里的!!!!!没有这回事!Nina没有心虚!嗯!没有写英年早逝加就是Nina最大的温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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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婷婷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