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认定这辈子不回那个家,你叫我去我也一点都不打算去。”
辛西娅推开窗,手一撑翻进来,张口就说。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一觉醒来就上路了。我去的路上车抛锚,终于修好了车,大风天刮倒了棵老树,砸到的车辆造成堵塞,不得不绕路。等我到了,你新派去的人大概就跟三重辉说完事了,但我仍然绕路来神奈川,不急也不缓,路上没打听过他们谈完了没,到了才问,正正好好。”
白村刚从床底拖出行李箱,辛西娅总能挑准他难得的清闲时候串门。
“我告诉他,赤司氏态度已经彻底向我方倾斜,我们争取到了你的上司和不少同事……反正我俩稀里糊涂地达成了共识。最后还聊了会儿别的。
“他问我为什么,也不说什么为什么。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了。世界是粪坑,善人早早脱身,恶人永陷泥沼,我有段时间还认为恶人都是活太久的善人,我说。你不在其中,这个肮脏的世界配不上你。你猜他说什么?”
辛西娅兴致高昂地问白村。
白村收拾行李中配合了一下:“什么?”
“他说得了吧,像你说的世界是粪坑,你当活着的谁不拉屎?
“最后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坚持不下去了,可以来找我,我会让你成为烈士。
“就算他没误会我在放狠话,也该拒绝的,但他居然说世事无常,我感谢你的好意,尽量今生不再见你。”
白村低头看了眼表,辛西娅又坐到了窗沿,刮擦着翘起的墙皮,要走不走的样子。
“我们怎么生你这么个女儿——他从来没这么问过。跟大多数因为不理解而质疑责难的人不同,他不理解,所以他不质疑。”
她后脑抵着窗棂,蓬松的红发像一团火烧在玻璃上。
“虽然你也值得探究,我对你的兴趣却远不及他,对我的这个创造者。”
她扭身用义肢肘部拄着曲起的膝盖,如同柔荑撑着脸颊,她用刀背抬着下巴。
“你感受过这种好奇么?时常遗忘,而一旦被挑拨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好奇心得到一定满足后不得寸进,久而久之就忘了,然后再想起来,周而复始。这个过程并不难熬,因为一到难熬的部分,内在驱使你的东西就停歇下来,仿佛他不重要,可是总会想起来,整个一生都与之纠缠,甚至你偶尔觉得你所有选择都关乎它,存在的意义就在弄懂于它。同时你也知道,你根本弄不懂。”
收拾妥当的白村望了望她,刀尖尚残留着墙灰,刀的凹槽里残留干红的污迹。
“它造价不低,打铁工跟我抱怨你无端浪费。”
“打铁工都吝啬到不愿意用好料子给自己补脑壳。”辛西娅含混过关,“对了,有件事求你。”
白村看着她。
“能不能,帮佐木拍完电影。”
“她求到你这了?”
“不是,我跟她自片子拍完就没联系了。您不乐意就当没这事,也不是完全没事,她举报给社团招一身骚,但神奈川上线也是她牵的头……违约金给她打过去,她明明可以换人。”辛西娅跳窗离开时嘟囔,“在莫名其妙的点上钻牛角尖,那副自顾自的死德行。”
安卡在外刨门,白村开门给他套上狗链,一同前往车站。
比起专车接送,还是公共交通比较好,即时上车,完全随机,掩护众多。
忍足发现迹部气味变了,身上气味变得很淡。虽然之前的也不特别明显,只是沾带的熏香。
在漫长的观察中迹部发现白村的嗅觉古怪而又极其灵敏。
白村回来前几天,迹部想了想,就停了一切织物平时的熏香,使用味道尽量轻的洗涤剂和柔顺剂,用日晒代替樟脑丸。
事出突然,没能开辟晾晒的场地,仆佣们便看准好天气,在名贵的树木间拉了绳子,拖着沉积的和半干的巾被、餐布、窗帘和地毯,像向日葵一样追逐日影,到处拉起织物的幕布。
看到数目和展开面积如此惊人的织物,管家用了一周才算明白它们都是源自什么需要。
整个庄园的气味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平衡,从土地长出来的香气首次压倒了从瓶子喷出来的香气。
具体的忍足不清楚,让迹部开始做出这种改变的人物却不难猜。
忍足隐约感觉迹部的自尊,是类似于在主人还没回来的家里做客一样维持着体面,无论做什么都甩脱不去那种仿佛等待着什么的氛围。耐心长久,并不急切,从容有余,坚信有谁应该为自己而到来,而他自身的归处在很远的地方。
大概他的孤傲和对迹部崇宏的避之不及,就是从这种氛围里长出来的叛逆之物。
白村业一个外来者、刚和他联结亲缘关系的同龄人,反倒被他无意识地当成了“主人”,不过这不代表他会为其所驯服。
“白村毫无敬畏,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想干什么谁也阻拦不住。”
教室无人,忍足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你随时可能被他杀掉,只要他起了这个念头。”
忍足跟白村没有深交,但他能理解很多不可理解之事。
迹部对他的警告持保留意见,可每每直接间接看到白村,心里都相信他是对的。
这场对话的前一天和后一天,也是白村回来的前一天和后一天。迹部接连三晚做了凶杀、尸首和大火的梦,而且这些阴湿的梦里始终弥漫着经过暴晒的织物气味。迹部于是不去了。
……
佐木举着接引并应援牌子,对下车的白村笑脸相迎。
事实上从她开始制作这牌子到列车进站,心里就没停止过对他的咒骂。
他曾经调查某事,现在已没了动静,手上的情报失效,不然她也不会冒险举报。
未成年人签的合同,没有监护人补签效力有限,不然佐木早闹上法庭了。查了白村监护人,她惹不起。白村本人也颇具威胁性。而且拍电影也不是人往那一杵就完事了,需要他出力尽心。通过砸场那次看得出,电影本身对他不仅没有吸引力,还会招致他的抗拒。
事不关己的是白村,迫切需要白村并且快被拖死了的是她。
能给出的还没一件是他想要的,敦贺跟他还不对付。
通过各方消息推测白村这两天回来,她昨天等到今天,不动地方的蹲守到现在。这会儿见着人,想奔过去,腿却不听使唤,正担心让他跑了,却见他牵着狗朝这边走来。
“多长时间拍完?”
佐木热泪盈眶。
“最多两周。”
“结束后别再让这个圈子的事找上我。”
“我想办法。”佐木坚定地举起三跟手指,“我保证。”
这回白村竟十分听从安排,她从一开始受宠若惊,到后来蹬鼻子上脸,虽不像对其他给自己拍摄电影的牲口一样呼来喝去,但也一点都不客气。
剧组众人起初也惊异于佐木对好不容易请回来的白村的和颜悦色,结果没过三天她原形毕露,他们才安心。
敦贺一早看出那是佐木被慑服后短暂的良心发现,他看不透的是白村,不明白他之前那通突兀的电话,不明白他回来干嘛,更不明白他是什么又究竟把自己当做什么。
他在片场待的时间极其有限,掐着时间来了就做,做完便走,有时候需要他等,于是他坐在别人让他所在的位置。
片场是个人来人往忙碌不休的地方,人们把一个道具挪到另一个场景,把一台设备搬到另一个机位,而他像一台被人遗忘于角落的待机的机器,从未有等待时会有的无聊的小动作。
敦贺越是长久的看他,心里越是平静,空洞的平静,回过头来,反而令他恼怒焦虑。
时不时的,他们都必须在布景里镜头前相处,敦贺就眼睁睁的看着眼前之人换了灵魂,任凭某个不知由谁编撰的灵魂占据身体,这时的他自由、放纵,以负面的方式将生命力发挥到极致。
“难道不是我让邪恶站起来行走在上帝的世界?”
他可以边演绎大段晦涩的念白,边像个艺术家一样在画布上涂抹颜料,最终画出的成品会让人觉得,那就是一个行事肆无忌惮到了癫狂地步的天才画家的手笔。
“很多时候,我会放松对身体的缰,让灵魂跟着它,看着它究竟要往哪去,去到何种地步。”
弄不清演绎的哪里特别,舞台剧式的台词经他口说出,浮夸的动作由他做出,竟呈现出了某种纪实的质感,如此浑然天成,方才令人们理解了佐木的坚持,的确男角色说出来比较好,其表现出的意志更贴近雄性的邪恶。
佐木一定要等白村是有原因的,然而这个原因里没有敦贺。
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天赋,甚至无需努力,只需一点机遇就能登上行业顶峰。
“看起来和未成年拍这种戏危险的是敦贺,不过他名气大,所以被抵制的肯定是你跟我,通过公关,承担后果的就只会是你。”
敦贺不经意间听见佐木对白村说。
“拍好这场戏,未来你肯定如愿被封杀。”
然而他在想方设法终结演艺生命。
上天会玩笑一般的把才能赐给并不需要它的人,即使这个人需要,天赋轻而易举就能扼杀他的进取心,很自然,对此不忍的往往是努力而天赋平平的。
敦贺不会管这个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