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你前天的篮球赛。”
白村于赤司对面落座。
“戏弄队友的朋友所在的弱旅,帝光简直风度尽失,毫无竞技精神。”
“……”
“个子小心胸还窄,既然自认是强者,就该善良点。”
“一来就无端挑衅?”赤司反问。“你有资格站在道德高地指责我?”
耶利米仍吃得起劲。
“虽然我不喜欢人类,有灭绝人类的方法我绝对会试试,但我不会因此恶待任何一个人。”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白村忽然笑了,带着无恶意的恶劣,惹人发毛。
“那么信奉弱肉强食怎么不去原始丛林?站在人类的赛场上,与人斗争,就遵守文明社会的道德。”
“……”
气走赤司后,耶利米嚼东西的腮帮子不动了,擦擦手,整理衣服,眼睛带着动物般残缺着什么似的呆滞。
赤司大概不知道什么。白村展开餐巾,拿起筷子夹骨头给听愣了的安卡。
安卡叼着骨头偷眼看他,刚才他出言嘲讽,语带笑意,只为气人而并不具备攻击性,像变了个人。
一旦把身体灵魂分开看待这个人,就会发现他完全是以这具身体为容器,大脑当指令的操作系统,人格乃至灵魂当源代码调试,几乎不露出半点人的愚弱,连这种有意识的“不露”都没有紧绷的刻意。
“竹原,不,”白村说,“舅舅你依旧姓糸吧?”
竹原氏移民改姓之前姓糸,姐姐糸惠,弟弟糸智。
白村对这个生僻姓氏的记忆一旦回来便格外清晰,毕竟是伺候了十年的人。
眼前的人与他照顾的那位老人饮食习惯、胎记形状和位置完全相同。
“没想到你能认出我。”
白村勉强也算有了不被糊弄的资本,耶利米并不否认。
“是我不请自来,你倒为与我单独谈话为难赤司,让我回去如何向他赔罪呢?”
“躯体和灵魂年龄不匹配的异常在这似乎挺常见?”
“算是吧……看来也是时候了。”耶利米思量着。“你肯定想知道你父母和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拿出一颗蓝珠。与白村的小些。
“你应该见过伊西斯项目下的荷鲁斯溶血后残留的结晶。”
白村不打算顺着他的思路走:“我是怎么死的?”
耶利米露出与面孔违和的惆怅,将蓝珠抛进桌上装着苏打水的玻璃杯中,小小的硬质圆珠飘雪般沉底,没有发出声音,显示出与质量不符的密度。
“你不记得?”
“关于我的记忆,你明明不需要问的。”
耶利米仿佛听不懂白村的话外之意:“你是被刺中心脏,失血过多死的。”
“被谁?”
耶利米迟迟不语。
“怀着孕接触药物实验影响了你母亲的精神,她在那栋老宅休养时,失手杀了你。”他艰难的说下去,“你父母为了救回你,擅自拿了药。当时我在国外,如果他们被项目合作方追责的时候我在的话,也不至……”
“荷鲁斯怎么用?”
他不带感情的发问,耶利米怔愣了下。
“第三期是在死亡前后,注射或外用。”
“具体区间?”
“前后六小时内。”
“当时母亲已退出实验,父亲不参与研发工作,逼死他们的项目合作方还是让他们在六小时内偷取了药剂?”白村端起排骨盘子,弯腰放到桌下安卡面前的地板上,“我和它复生的状态也十分不同。”
耶利米眼睛随他动作望向那条安生啃骨头的黑狗。他在勘寻自己说辞中的漏洞。
“原本姐姐是想养猫的,结果你父亲在买猫的路上看中了它,兴冲冲抱回来,姐姐本来就自我又固执,那时候她还怀着你,情绪更加敏感,闹了好久才留下,取名猫猫。终究是渐渐喜欢上了。”他跳下椅子揉搓它,“我也很喜欢这孩子。”
安卡温顺地啃骨头。
“姐姐在参与研究时就偷藏了第三期荷鲁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更不知道她是怎么疯到杀了你,还能清醒过来给你用药。你虽然活了过来,却丢了魂。”
安卡感到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她受不了刺激,自欺欺人的每天把你送去学校,幻想你在往常的环境中能变回之前的样子……最终暑假前,你从学校带回来的是一条几乎纵贯左脸的刀口。”
白村抚上额头,指尖伸进发际,疤仍在那。
“项目官方声称是祛疤研究,荷鲁斯的确有那样的作用,你父亲为了安抚你母亲,使用了半成的第六期荷鲁斯,外用后你的脸恢复如初,同时陷入了昏迷。我想他们会选择赴死,更多的是因为有愧于你……”
“他们真正的骨灰在哪。”
“你发现了啊。”数次试图煽情未果,耶利米起身拿起玻璃杯,蓝珠随水纹波荡,“沾染、盗用试验品者,以及像你母亲那样深受药剂影响的人,遗体必须交由项目合作方处理。”
“你们给它用的是?”
“第六期成品。”
“荷鲁斯外用、注射都会留下结晶?”
“对。”
“老宅只有一枚蓝珠。”
“小东西容易丢。”
“即使这么重要?”
“百般重视不敌一瞬粗心。我不想原谅你父亲看顾我姐姐不周的粗心,但谁让我当时也没在。”
“所以舅舅对我负起了责任,”白村面无表情地用感激的语气说,“派人假扮我父母照顾我。”
“我不确定你的状态,你的精神能否承担,会不会极端的以为父母的死都是你的错,接受不了自己死过一次,你母亲的病有一定遗传几率。所以不如在那栋老宅里为你维持一个乌托邦,结果是我杞人忧天,我的人都死在你的手上了,不过不怪你。”耶利米叹道,“何况我这样子,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就在暗中看你能走到哪步。”
“苦艾会……”
他甫一开口,耶利米稚嫩的脸上微含笑意,仿佛他的发问都在预料中。
“算了。”
白村用餐巾给安卡擦了嘴,拴好狗链。
“……诶?”
“来日方长。”
安卡跟随白村手势从耶利米手下溜走。
挖掘相关记忆,从中提炼信息,要比听他一面之词可靠得多。
画廊的财政仅仅盈亏相持,但每半年都有笔固定的资金投入。
最奇怪就是那位老人的存在,养父奉养着他,照近郊白村宅格局全盘复刻仿建画廊,包括地下室,似乎也是为他,严密监控他,从不许他出现在人前;收集整理大量情报,却不从任一渠道发出,令自己固定某一时间念给他听。
养父对老人抱有复杂的感情,他忠于某人,那人给予他财力支持。
走廊传来四蹄奔跑的声音,安卡叼着满满当当的文件夹,压抑不住激动地撞门进来。
“研究大脑皮层神经元承载信息的转录时有了发现。”
把文件甩到白村桌前,他空出嘴,扒着白村膝盖磕磕绊绊地说。
“通过基因编辑制作靶向灭活或减毒病毒,定向侵入神经系统,改造脑细胞提升智力。
“脑改造后,如果不是荷鲁斯我绝对没有足够的生命力熬过去,更别提恢复健康。
“外科手术和细胞工程这两种方法有相同的技术难点,后者相比手术更加安全快捷,不过也是对神经系统的破坏远大于改造,得明确调整方向让它发挥更精细的效用,需要更多的临床试验。”
“你已经触及到违禁边缘了。”白村不得不泼他冷水,“对人的细胞工程和基因编辑是违法的。”
“对其他动物呢?”
“你想要制造出和你一样的……”
“不可以么。”
“你在追求什么?”
“你又在追求什么呢?”安卡平静地反问,“你得到真相了,还不放弃调查。”
“他的说辞是没有太大漏洞。”
白村仔细翻看他带来的文件,心算需要的资金。
“他一直监视我,从老宅内到老宅外,你被刺死的那次袭击,他提前发现了,没有向我透漏,给你注射了荷鲁斯静观其变。所以为我考虑的部分可以视作谎言。为竹原慧考虑的部分,据我调查,竹原一家移民来的钱,是卖掉糸智所得。”
“啊……”
安卡忽然想起。
“我小时候在老宅见过他。他很高大,散发着成年雄性的睾酮素味儿。”
“这个世界99年,糸智本该是48岁;另一个世界,99年糸知78岁。”
“眼下他十八岁。”安卡说,“正好相差三十年。”
“设想两个时空里,”白村拿出支票簿填数,“每个时空都存在两个甚至三个糸,同一时空里的糸感官互通。”
对养父做指示和财力支持的那人是青年的糸,老年的糸被当做情报输送站是他的示意。
“这可能吗?如果真是那样,他怎么做到的……”
白村递去,安卡衔过。
“支票还找凯文签字?”
“不然找迹部么。”
“……”
辛西娅接到的委托是关键之笔,有人在引导白村踏进真相,不知为何。
这一切最终都会有解释。
白村俯身,捏着安卡退却的下巴,鼻尖几乎碰到他的,眼睛望进他瞳仁的深处。
“你在听吧,迹部,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