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历八月十六,任姑娘和盛公子揭下告示进入厉城主府,季则在城主府外等了整整三天,两人都再未出现。
季则将马车和盛公子的家当都变卖掉,换了一匹马掉头离开厉城。
不过半月,神手将厉城主治好、在厉城主府做客的消息便疯传整个大陆。
各城纷纷派出使者和探子,一时间整个厉城都热闹起来。
厉城兵马强势,厉城主老奸巨猾,一般各城也不会来找麻烦。可现下是神手的事,那便不能轻巧略过。
厉城主近日焦头烂额。他最初装糊涂,可人家拿出神手和徒弟的画像,甚至行动快的都查出了神手的所在地。
脾气好点的例如明城、颜城等,只说叫他们遵守协议,要请中立公会过来。脾气差的如楚城、齐城等,已经开始派兵在厉城周边布防了。
厉城再怎么强大,也禁不住二十三城联合逼迫。
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又是怎么传得这样快?厉城主暗恨。
……
天气渐渐转凉,窗外的绿叶转黄,风一吹便哗哗掉下一片。
任姑娘披了件衣裳,视线落在医书上,心思却早已跑远。
当时阿纪并未随他们进府,反而让盛公子扮作她的徒弟,并且嘱咐盛公子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暴露。
“这世上的能人最多查出神手的大致位置,但一不能确切具体位置,二无法确切具体是哪位。”
“如果师父要暴露的话,那么就挡一挡盛公子吧。他一个人在外头更危险。”
阿纪当时这样说。他目光沉沉,全无最初遇见时的怯懦。
“而且得想想法子扯上那份协议了。”
协议?任姑娘自然知道那份自古流传的协议,明面看是为保护神手,可实际上,神手的出现也没怎么上过明面。
往往是各种乱七八糟、或真或假的消息,随着神手死亡这一事实一起落下帷幕——这当然是由各方势力在其中浑水摸鱼导致。
所以这次能否成功,她没什么信心。不过木已成舟,多想也没用。
任姑娘轻轻呼出口气,将心思又放回书上。
还没看几眼,突然从窗外伸进一朵花。粉里透着红,花瓣上有些许露水,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
任姑娘心中一动,顺着那执花的布手套往上看去——是将肤色涂黑、眼下泪痣抹成胎记的盛公子。
任姑娘:“……”
好好一个风华绝代的贵家公子,硬是被阿纪给变成这样。
“师父,没关系的。”
再怎么伪装,盛公子五官也是好看的。此刻笑吟吟地将花放在桌上,然后趴在窗上继续道:“不要担心阿纪,阿纪比我们都厉害。”
任姑娘:“……”
她点点头。
“任先生。”这时厉城主府的婢女匆匆赶来,“城主请您去议事厅。”
“议事厅?”
“对,各城的使者还有五大公会的会长们都在。”
任姑娘和盛公子对视一眼,盛公子骄傲的扬了扬下巴,好似在说:看,我没说错吧,阿纪就是这么厉害。
任姑娘笑了笑。
*
经过一个多月的扯皮,各城终于达成了共识——神手属于整片大陆,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独占她。
因此好消息是,在五大公会的联合护卫下,任姑娘可以自由地行走于二十来座城池间;坏消息是,任姑娘不能在任何一座城池待超过一个月。
厉城这边处理完,任姑娘便开始了周游各城之旅。
现在也不需掩盖身份,她便在每城的大诊馆坐诊,病人自会来寻。偶尔也会出诊,救助那些无法出行的病人。
因着身边有公会派遣的护卫在,这些人都人高马大、黑袍冷面,手持着长刀立在周围,所以以往偶尔会遇到的医疗纠纷也都消失不见。
是的。任姑娘是遇见过医疗纠纷的。
不比其他医生那些因医疗失败所产生的纠纷,她遇见的纠纷大多是“为什么是他先治而不是我”“为什么要救我的仇人”“我亲人会死都怪你来得太晚”云云。
怎么说呢,这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会影响人的心情。
走过几座城池后,任姑娘又收了个徒弟。
公会觉得她收徒弟没什么意义,毕竟她那身能力是上天给的,她死了上天就收回去了。
曾有真正医术高超的医生同任姑娘交流过,她在正常的医疗手段上没展现出什么才华,是以她这个收徒到底能教出什么,还真是没人期待。
但公会也不会因这种小事和她产生争执。
那天是个晴天,有个脏兮兮的少年偷了路边摊主的馒头,被摊主抓住按在街上,当场就是一顿暴打。
任姑娘叫停了这场暴行,看着肚子咕噜直叫、衣衫褴褛被冻得全身通红的少年,带他吃了顿饭、给他新买了厚实的冬衣。
然后不知是什么上天见的合眼缘,就要收他为徒了。
任姑娘眉眼温和,拍拍少年的肩膀,声调有些许上扬,瞧着心情不错。
她道:“今日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
“我有意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愿意!”少年吸溜下鼻子,复大声道,“我愿意的!”
“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纪,师父。”
……
一晃两年,这回众人终于到齐城。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回到齐城,任姑娘不好拜访齐统领,倒去拜访了盛家。
因着任姑娘在明,盛公子倒是没被发现过。能人找神手要付出巨大代价,他们基本上找一个神手就该油尽灯枯。
这两年来,能人们的结果都是在任姑娘这边。他们也无可奈何,只道是另一位神手藏得深,上天指的是那位更好找的。
更何况,任先生很重要,而那位杀人于无形的神手其实不太重要。
任姑娘身边无时无刻都有人,哪怕是如厕都有名为婢女的人看管着。
相较她,她的两个徒弟要自由许多。
盛公子此次见盛家人依旧做了伪装。他不敢多待,简单相见后便随众人离开。
他当年离家,家里人顶着齐城主的压力也没将他的事说出,这两年受到齐城主不少责难。
现下盛公子改名改姓还改了面容体态,祖母父亲初时不敢认,后头只敢一边吃洋葱一边抹眼泪。
嗯,好好的一个盛家,最近各院主子喜欢亲自剥生洋葱了。
……
这么着又走过几年,任姑娘在三十岁的时候倒下了。
请来的医生把了脉、术士开了坛,这些人自己的腰痛等暗病都治好了,最后留下任姑娘没剩什么生机的结论。
随行记录员一笔一划写下:神手治疗人时也许会损害自己的寿命。
是的,他们猜测是因为任姑娘治疗人数太多才导致她三十就倒下。
不同于以往被记录到的神手大多死于非命,但这才三十岁,加之任姑娘治疗的人数是记录上最多的。
他们因此有了这样的猜测。
季则咬紧牙关,深呼吸了好几口才缓下汹涌而来的念头。
他愤怒,但他无能为力。
*
夜色沉静,卧室内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亮着,灯光一晃一晃着让人眼晕。
任姑娘清醒过来,在床旁的椅子上看到了徒弟们。
“师父!您怎么样?您想要喝水吗?”
徒弟们见她醒来自是十分欣喜,此刻有些手忙脚乱。
任姑娘缓缓摇头,吞咽了下唾沫。
刀割样的疼痛从食管滑进胃,接着蔓延到四肢百骸,一片片地刮着肌肉、扯着神经,仿佛是要从内向外将她整个人撕开。
她皱着眉头,紧抿着唇,呼吸不自主放轻。
一切是那么突然,她现在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也许真跟救人多有关系,也许没有,谁说得清呢?她不会去深究这些,因为没有意义。
自她明白自己的身世,便做好了早早死去的准备。但她没预料到,竟会这样疼。
她头一回觉着,上天待她不仁。
任姑娘咬紧牙,闭上眼。
一抹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溢出,从脸侧滑落没入鬓角。
这种痛她未跟任何人提起,但她的不好过根本无需用言语表达。
“师父,您想结束吗?”
又一次在夜间疼醒时,她听到徒弟这样说。
任姑娘打起精神,定定瞧了他半晌,缓缓道:“你不是阿纪。”
阿纪不会这样果断。
“您瞧着很不好。”
徒弟没回答,反而道:“您得知道,虽然您生病了,却有很多人不远万里要过来摸摸您的手。”
阿纪不会忍心在她病重时告诉她这种事。
“师父,我尊敬您。”
“我希望您能了解一切,做出您自己的判断。哪怕这一切不那么好。”
顿了顿,他又道:“您放心,有我在,没有人会逼您的。”
阿纪也没有这种能力。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阿纪不是阿纪。
她想问问,原来的阿纪去哪了,原来的阿纪还活着吗,原来的阿纪过得怎么样?
可问了又能怎样?她还能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她跟哪位阿纪相处的时间更多。
疼痛再次袭来,她几乎不敢呼吸,只得闭上眼慢慢等待。
许久之后,才轻轻道了句:“麻烦了。”
……
不知昏昏沉沉多久,再次醒来是盛公子坐在床旁。
这次他洗好脸、梳好发,露出白玉般的肌肤和本来模样。窗外的月光映在他脸上,不知是哭过还是怎么,眼下的泪痣湿漉漉的,剔透得好似在泛光。
“我听阿纪说了。”盛公子低声道:“我觉着,只有我的能力会让你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任何损害的离开。”
他的嘴唇在颤抖,但说出的话很清晰:
“我想碰碰你,可以吗?”
这世界是这部开文时就定下的,本来这种设定是要和季则互动的,但实际写的时候我本人心态已经同那时不同。所以放弃了一些极端情形的抉择,整体走向也没那么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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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神之手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