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景色一闪而过,颠簸的车内人左摇右晃。
季则扒住窗沿,探头看一眼车后。
一支箭“嗖”的从他眼前飞过,偏得离谱的钉在路边的树干上。
几十丈开外的男人一身黑色劲装,他握着弓勒停马,高声道:“此处已非齐城地界,我该回去复命了!”
“此一别不知何时再会,还望任先生保重!”
车头驾驶的人停住马车,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她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开口声音清朗:“多谢齐统领!”
“来日若还能相见,我定备礼登门道谢。”
被称为“任先生”的女子说完上了马车,那齐统领也转身回程。
马车摇晃着继续前进,从窗外收回视线,季则又看向坐在一旁的男人。
这位同任姑娘年纪相同,黑亮的发束并不规整、有一缕正巧落在眼下的泪痣旁,虽为男性却五官精致,可谓唇红齿白、面若好女。领口的金丝绣线精细,便是手套也是绸缎制成的,俨然是贵家出来的公子。
见他看来,男人道:“怎么了?”
季则摇摇头,握了握瘦弱无力的手。
原主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师父有难除一条命外也没什么了。
这片大陆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座城池,各城文化习俗不同,来往纷争不断,各方势力公会层出不穷。这里同样有许多奇人异事,其中最神异的,便是上天每一百年诞下的两位神手。
第一位神手,无论多么重的伤病、多么无解的难症,只要还剩一口气,便可使之痊愈。第二位嘛,则是无论是多么健康、多么强壮,都可使其立时死去。
伴着这份奇迹的是,神手本人的寿命比寻常人短得多。据各种记载,神手没有能活过三十五岁的。
这救人的神手,是正在车头驾驶马车的任姑娘。而杀人的神手,却是他身旁趴在窗栏上看外头风景的盛公子。
任务令人头大,季则掀开车帘:“师父,我们去哪啊?”
原主是被任姑娘一年前捡回来的,任姑娘让他活命教他医术,他的愿望是希望师父能快快乐乐地寿终正寝。可谁能想到任姑娘没死在各城纷争里,反而死于她救过的人呢。
寿终正寝不是问题,但快快乐乐……?没有客观判定的任务都算困难——
不,好像也不难?
“趁着消息未到,我们随意走走。”
任姑娘毫无刚被追出齐城的自觉,扶了扶斗笠,神态轻松地问:“盛公子去哪?”
她穿着麻布制的短袍,衣袖挽起至关节,露出的两臂同戴着斗笠的面部呈不同肤色,持着粗糙马鞭的布手套开了裂,露出的指节处可见厚茧、指尖有细小的伤口。
虽天生肤色较白,但衣着举止更像是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的旅客,与车内锦衣罗缎的公子显然不是一类人。
年轻的公子从车内出来,伸了个懒腰,冲任姑娘一笑,眼下的泪痣在新雨后的阳光下都显得娇嫩起来。
“既然决定同任先生同行,那便先生您去哪我去哪。”
同为神手,两人天然有着某种联系。任姑娘在齐城时,盛公子决定搭她的便车离开。家里人护了他二十几年,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这位明显是从没吃过苦头的,离行前父母爷奶兄弟姐妹们依依不舍,鼓鼓囊囊的行李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任姑娘点点头,笑道:“那我们先去吃顿午饭。”
季则:“……可现在还未完全安全。”
任姑娘一脸严肃:“我们连夜奔逃这才出齐城地界,连早饭都没用。阿纪你不饿吗?”
季则:“……饿。”
“正是。”
任姑娘道:“我知道这附近有河流经过,我们去那里生火煮饭。”
季则麻溜上车,回头却见年轻的贵家公子一脸迟疑地站在车前。
他微蹙着眉,抿着唇,像是遇见什么难题。
“阿纪。”公子抬头,细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无辜的澄澈眼睛。
季则顿了顿。
“我自己一个人上不来车。”
他认命地搭了把手。
……
溪水清凉可口,季则起火架锅煮沸,又去一旁的水潭捞了几条鱼,一一剖开处理。确保它们死得不能再死,再交给任姑娘。
她调好汤汁后将鱼放入,不多时鲜美的味道就将正在溪边观赏风景的盛公子吸引来。
说是被吸引来也不对,这年轻公子衣袖上沾着泥巴,被绸缎手套包裹的双手掌心处躺着一只脏兮兮的麻雀,它一只翅膀上满是血迹,胸膛正微弱地起伏着。
他很客气:“任先生,麻烦您救救它,它刚从树上掉了下来。”
接着鼻翼翕动,语气欢快些许:“您的厨艺真好!”
任姑娘取下手套,指尖轻按那麻雀,不过几息它就睁开眼睛、扑棱着要飞起来。
公子一动也不敢动,待麻雀从视线消失,他的目光凝在任姑娘手上,眼里的羡慕是谁都能看得明明白白的。
任姑娘安慰道:“你的能力也不仅一种用途,适当时候也会有益。”
“我不喜欢。”
盛公子抬起眼,表情异常认真:“管它多有用我也不喜欢。”
任姑娘怔了怔。
两人虽在上天的安排下有某些联系,实际不算相熟,她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舀了一碗鱼汤,塞到盛公子手里:“快尝尝,过些时候该凉了。”
季则:“……”
年轻的贵家公子有着自己的执拗,却也很好打发,不过片刻便沉浸在鱼汤里。
他锦衣玉食长大,没想到此刻却不嫌弃这山野粗食,虔诚又专注的模样让季则不由多关注了他几眼。
*
午饭后三人暂停休整。
这次被追主要是齐城主手下的能人终于以耗尽生命的代价卜出神手的大致方位,而那时师徒二人正好在盛公子家做客。
算不上谁拖累谁,只是盛公子也正好给他们打了掩护,毕竟齐城主还没搞清到底是哪位神手他们就跑了,即便以后调查也只能查到在这久住的盛公子,而不是什么异样都没来得及展现的任姑娘。
负责领兵的齐统领早些年受过任姑娘恩惠,这才放过他们。
各城之间嫌隙多,加之经历过几代神手死于各城争夺的教训后,这片大陆便有了平等互利、不对神手们下手的协议。
但这只是协议罢了,一个协议能否公正的完全生效,显然是另一回事。
不到万不得已,神手们不会想指望这份协议,因此合计后任姑娘决定以男装示人。
只男装没多久,刚进村子便见一处吵吵嚷嚷着围满人。随着“快去找医生!”的喊声,一个男人从人群中撞出,奔到马旁解缰绳。
任姑娘停住马车,叮嘱季则两人几句后翻下车,她毫不犹豫地朗声道:“我是医生!”
人群闻声立刻让开一条路,只一见到她忙又挡住道:“先生稍等,这这这……这是妇人生产,您不便进去呀!”
任姑娘还未出声盛公子忍不住了:“这时候哪还顾得了这些?你们因这耽搁怕是不想要那女子的命?”
拦在前头的高个青年目露犹豫,却没有立刻让开路。
“婆娘身子怎么能遭别的男人看啊!”
“人命要紧啊大生!”
“再要紧也不能这样啊!她以后要怎么做人?这救活了不得糟心死?!”
“你闭上嘴他家婆娘就能好好做人了!”
“你——!”
青年身子颤抖着,呼吸急促起来,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挣扎:“先生……我……”
也不知到底是想怎样选,任姑娘懒得继续看他纠结。
“没关系。”她一边去解斗笠一边道:“我是——”
“师父!”还未说完便被季则打断,他紧紧拉住任姑娘的衣袖。
任姑娘低下头同自己的徒弟对视,对方的眼里是担心。
她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任师父眼神干净坚定,没有一丝退缩犹疑。季则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他攥紧对方袖子:“师父,您蒙眼进去吧!您医术高超,您进去号脉指引产婆吧!”
这是资料里他们用过的、可行的法子。
这时代医术不发达,手术没条件,普通的助产产婆可以做,任师父进去也就是用神力。
这村子偏僻,村里显然没有医生,即便以后有医生来,过了些日子也没法追究详细的诊疗过程,糊弄糊弄这些人行了,没必要暴露自己。
他想着对那青年道:“可以吗?我师父蒙眼进去,你们不放心可以中间拿些什么东西挡住。”
青年连忙点头:“可以可以!”
……
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盛公子挺直着背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屋子。
若不是教养如此,季则都要怀疑他该团团转了。
“阿纪,你觉得那妇人还能救回来吗?”盛公子压低声、附在他耳旁说。
季则揉揉耳朵,离他远了些:“放心吧,那可是任师父啊。”
“对啊!”盛公子反应过来,接着更担忧了,“阿纪,你说任先生会被发现吗?”
季则无奈道:“放心吧,师父和我走过这么多城池都没事。”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那就好。”他立刻轻松起来。
不多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使屋外每个人都露出笑容。走出门的任姑娘亦带着笑,将手套重新戴好,开了几副寻常方子,同那家人嘱咐几句,收取一些衣食后便要离开。
那家人忙说几句好话挽留他们。
消息迟早会传到这郑城地界,可附近没什么留宿的地方,今天又来不及到下个村子,野外也不安全。
她和阿纪倒无所谓,只是现在多了个从小精细着长大的贵家公子……虽然对方身有能力,但瞧着不乐意杀生?
任姑娘沉思片刻后点点头:“劳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