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是缇克曼努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微不足道的病痛,但也是最缠人的——它伴随了她近两周,这期间她体温的升降幅度比布拉努姆河的潮汐还难以捉摸,却始终没能退到健康线以内。
唯一衰退了许多的是她的智力,也许是持续性的高烧终于把她的脑子烧坏了,缇克曼努最近几天发呆的次数比她当宰相的那几十年还要多,好几次盯着没入地平线的落日,还恍惚地以为那是晨曦。
当缇克曼努苦中作乐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词,叫“阿兹海默症”,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莫名觉得它很贴切。
“你看起来很糟糕。”恩奇都在一旁坐了下来,这几天他一直跟着她,做任何事都喜欢黏在她身边,显得很亲密……尽管他们之间根本不熟。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叹息一声:“还是很烫啊,缇克曼努。”
这个动作是恩奇都昨天学会的——按照芬巴巴的说法,他已经拥有了人类的灵智,不过缇克曼努认为那更像是“智力的萌芽”,恩奇都的很多习惯都还保留着原始的兽性,遵循本能,不懂得思考和克制。
就在昨天,他甚至很自然地想要用舌头为她梳理头发,直到对上她惊悚的目光,才露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但更多的还是迷茫……很显然,他并不清楚这样一个“寻常”的举动为什么能让她表现得如此大惊小怪。
“缇克曼努在想家吗?我可以送你回家。”
如果她有家的话,这个建议听起来确实不错,不过缇克曼努知道他说的是乌鲁克:“比起这个,你不觉得应该先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吗?”
“本职工作?”恩奇都歪了歪头,“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呢……不过那不重要,我更想待在你身边。”
虽然被人喜爱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这种无端的喜爱就让人有点无所适从了、
“虽然这个问题现在问起来有点太晚了……”她揉了揉有点酸痛的内眼角,“你到底为什么执着于要和我一起上路啊……?”
“唔……居然会问这种问题,难道真的因为生病而变傻了吗?”恩奇都有些困扰地回答,“当然是因为喜欢缇克曼努,才会想留在你身边的。”
“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会——至少我不觉得自己的性格有多么讨人喜欢,而且算上初识的那个晚上,满打满算我们也才认识三天。”
不会是阿鲁鲁创造他时,不小心安上了什么奇怪的出厂设定吧?
“想不通吗?”恩奇都轻声笑了起来,“真是难得,就连人类的贤者都有无法理解的事情啊……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她感觉自己的拳头有点硬了,即使是面对这张脸。
“不要皱起眉头啊,贤者大人,不是故意要戏弄你的。”恩奇都说,“只是我对人类文明的掌握还很少,没办法很好地表述自己的心情……等我再成长一些,能够真正理解语言的精妙时,就会告诉你答案了。”
说罢,他握住缇克曼努的手,又露出了那种无辜的(让缇克曼努很难招架的)小狗般的眼神。
“缇克曼努讨厌我吗?”他小声道,“不能让我跟在你身边吗?”
虽然神之兵器目前还没有理解语言的精妙之处,不过装可怜这项技能倒是很轻车熟路了。
缇克曼努叹了口气,在放松身体的同时,疲惫与饥饿感也一同涌了上来,整个世界忽明忽暗——与她是否在眨眼毫无关系——周围的声音淡去了,她的存在也被剥离出了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在这种孤寂的距离感中竟显得格外柔和,焕发出一种静谧之美。
她知道这种感觉,当死亡即将降临时,世界就会变得很迷人,就像死神为她准备了一口很美的棺木。
“缇克曼努?”恩奇都察觉了她的异样,但没有表现得太惊慌,他应该知道她的特殊之处,所以只是把她的脑袋归到肩头,好让她舒服一些,“是听到冥府的召唤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缇克曼努的状态还没有那么糟糕,只是过去她的死亡都不怎么太平,偶尔体会一下这样安静的氛围也不错。
“是嘛,真可惜。”恩奇都轻声道,“本来还想听你说一说界河之战呢,看来只能暂时推后了。”
缇克曼努有些意外:“你知道界河之战?”那时他应该还没有被创造出来。
“芬巴巴告诉我的——‘人类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违逆了神明的布局’,它说那是一场伟大的战争。”
“……伟大?”她轻轻哼笑一声,“或许吧。”
“不开心吗?”恩奇都戳了戳她的脸,“我以为你会感到自豪呢。芬巴巴还说,光靠卢伽尔班达是赢不了基什王的,可他还有你。”
“它确实是一场了不起的胜利……”也是班达做过最疯狂的决定,他用整个乌鲁克的命运去赌这个未来,最后也赌赢了,基什因战线溃败,不得不龟缩北方,乌/尔成了落魄的丧家犬,乌鲁克则获得了土地和财富,“可惜,我们付出的并没有比得到的少多少。”
自吉尔伽美什继位后,除了积怨已久的乌玛和拉伽什,各国之间只发生过几次小摩擦,人们对战争的印象多半也源自诗人的颂歌:那是一场荣耀之旅的开始……
真是如此吗?
“可笑的是,很多士兵被同伴拖回来时其实没有受致命伤,但因为没有得到妥善的照料,那些伤口很快开始化脓、腐烂……最后是高烧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见鬼,她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我……”恩奇都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抱歉,我不知道这些……芬巴巴和从没提起过。”
当然不会有人在意他们——诗人不会在意,诸神不会在意,就连他们的王也不会在意。历史只垂青那些耀眼的英雄,撰写英雄的荣耀、英雄的伟绩,甚至是英雄享受过的乐趣,没有留给他们的位置。
“而这种死伤也不过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真是够了,快闭嘴,“我们当时没有准备足够的人手,一些勉强挺过来的士兵们因为行动不便,屎尿全部只能拉在裤子里,几天都不会有人来管他们,除了几十只被恶臭吸引来的苍蝇,最后他们会在某个夜晚,因为耐不住寒冷和沤烂的皮肤,停止呼吸。”
一股无名的苦涩沿着她的喉咙流淌下去,眼前的景色也变得模糊起来,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气,即使如此,她依然能闻到那股气味……腥气和**,那是血和死亡的味道。
“那时的我太年轻了,以为胜利的果实已经唾手可得,没有任何人是我需要忌惮的……”她的声音愈来愈轻,近乎呢喃,“多么傲慢啊,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战后,乌鲁克的薪柴堆燃烧了三天三夜都没有熄灭,为了防止瘟疫,很多死去的士兵没等到家人认领就被送去焚烧了,人们围聚在火堆边,看着一具又一具冰冷的身躯被送入火中烤化,从人形褪为灰烬——数十天前,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还同他们打过招呼。
缇克曼努那时也远远地看着,见证她到底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什么。
“为了乌鲁克,有很多人告别了家人,义无反顾地献出了生命……而乌鲁克只留给了他们那些衣不蔽体的破布,让他们躺在自己的屎尿中死去。”
战争结束了,可它所带来的痛苦还在蔓延,像是一个冗长的噩梦。
从那时起,她才逐渐体会到一些事情……众生皆苦,人们总会被迫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而这才是世人的常态。
自界河之战结束,她一直在想办法避免旧事重演——可现实总是比想象中更残酷,那些错误永远不会消失,日后也将不断延续。
战争是一台绞肉机,会让所有被拖入其中的人粉身碎骨。
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可她不能停下来……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班达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她低声道,“他对我撒了谎,有些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了伊尔苏,当时他还是一个小男孩,也没有被赐名成为卢伽尔的工匠,战争让他患上了异食症,过了很久才慢慢好转,那段时间他一直用泥土和树根填饱自己,腹部如孕妇般隆起,戳起来像石头一样硬,四肢却枯瘦、发黄,如同秋季凋零的树枝。
当战争带走他的父亲后,缇克曼努时常会去探望他们一家。
某一天,她被热情的妇人邀请住上一晚,半夜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以为是小偷或者跑出围栏的家畜,直到走出房门,才发现那是半夜偷偷起来挖泥土吃的男孩。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怎么还不睡觉?”
“我做了一个噩梦……”男孩的脑袋低垂着,表情恍惚,似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猊下,我梦见父亲死了。”
那不是梦……缇克曼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场战役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一旁的恩奇都正轻声低语着什么,但她只听到了细碎的嗡鸣,她知道那口棺木要合上了,于是干脆闭上眼睛,黑暗如潮水般灌入她的口鼻,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却尝到了硝烟的焦苦和血的腥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