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时候,等候在身边的侍从恭敬地上前服侍他起身。这些侍从像是从来不需要睡觉的木偶,也或许是被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也不会被人察觉出的存在感虚弱的影子。他以前从不爱和这些没有人气的侍从说话——那和对着墙壁,对着身边的空气和自己的影子说话有什么区别呢?
但如今他们竟然是他身边唯一可以倾诉的存在了……奇怪,他居然会有想要“倾诉”的想法?
他觉得新鲜,所以难得地笑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
“我梦到一个女孩。”
“我和她做了一个约定。”
但如泡影般碎裂在阳光下的梦境的残骸只到这里,他记不起来对方究竟是谁,又和自己做了什么约定,这点小小的不圆满破坏了如同重复了千万遍的完美清晨,让他因为这缺憾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究竟说了些什么?
究竟定下了什么样的约定?
那有着一双太阳般眼睛的少女究竟是谁?
他在侍从的服侍下慢悠悠地起身,清晨的阳光为他的身躯笼上一层神光,从肩膀滑落的白色长发在朝日下散发出宝石般的圣洁光泽。
侍从很快就帮他把那些作为“被太阳所爱”的象征的白发规规矩矩地在脑后束好,一切整理就绪,他望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让侍从推开房门。
忠心的族仆在他房门外等候,宛如觐见天皇的朝臣,发丝上的露水几乎凝成宝石样的一滴也不敢轻易动作去擦拭。他们恭敬地行跪拜礼,得到允许抬起头来时目光中含着无法掩饰的狂热,如果他允许的话,他们甚至愿意用脊背做他的桥梁,好让他的脚底不会站上一点儿尘埃,宛如信徒在膜拜人间行走的神。
他们尊敬地呼唤他的名,宛如呼唤自己的信仰,那是唯一的永恒与伟大——太阳在地上的化身。
“阿周那大人。”
——也是这个家族当之无愧的家主之名。
***
当家主的大多数时间都过得平静平淡到无聊。
在族人们的眼中,他已经是“太阳在世间的化身”,是在人间行走的神明。当人成为家主时,他免不了要受到许多琐事烦心,但当神成为家主时,他坐在那里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了。
而家主每日浏览族内大小事务的本分也成为了族人说阿周那负责聆听的“祷告”形式,在太阳初升,力量苏醒的时候,家主将聆听去日的一切,并为这个家族指引未来的方向。
负责今日的报道(祷告)的是一位刚提拔上来的年轻人,他像生长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一样对太阳,对现任的家主怀有深刻的畏惧与敬爱,光是与太阳化身的家主在同一间屋子这个认知都让他开始呼吸不畅起来。
来时悄悄做下的偷偷观睹家主真容的小心思被巨大的压力推到了心房的小角落,明明晨露寒凉,他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光是维持住身体不颤抖就花费了全部力气,脑子完全成了浆糊,文字飞入自己的眼帘没有经过思考就直接从嘴中飞出——直到身边的长辈重重地咳嗽提醒,他才发现自己把带来的次要文件也报了出来——这种琐事一般由他们下面的人就可以解决掉,不必要来打扰家主的清净。
年轻人羞愧地几欲昏倒当场,大脑瞬间宕机,正当他抓着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眼,觉得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的时候——
那一直宛如真正的神像端坐上位的家主大人开口了:“再说一遍。”
“神”开口说话了,这一认知让年轻人甚至忘记了对太阳的该有的敬畏,呆呆地抬起脸看向座上的家主——意外年轻的面容,与乌檀般微润的肤色对比明显的白色长发束在脑后,仪态端方,垂下眼睫凝视他的眼眸明明是黑色的,却流淌着太阳的神光。
长辈们的示意年轻人再也听不进去了,他被超越恐惧的信仰的激越支配了身体,年轻人望着手中得到他的神明的一个垂眸的文字,像是在祷告歌颂太阳的经文一般念出神明要求重复的话语——
“……于昨日深夜抓捕一名不知底细的外来者,现在收纳在地下监牢。请问,您是想要亲自审问吗?”
神明微微敛眉,像这样觊觎着隐世家族的秘密前来打探的小贼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这种琐事下面的人都处理出经验来了,所以一般不会摆在家主面前让他多费那些不必要的心神。这种事,在神明还不是“神明”的时候,他就很熟悉这套流程了。
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不需要多花宝贵的时间在上面。
他绝对理智且完美的大脑如此指示。
但是他却说:“外来者……叫什么名字?”
在众人惊讶的视线中,他又摇了摇头。
“不,我亲自去一趟。”
***
你一个激灵,打着喷嚏从牢房的地板上爬起来,只觉得侧躺时靠着地板的半边身子都木了,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你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揉捏着自己的肩膀,在心中第无数次咒骂那个诓骗你来这里的巫女。
在一日回家路上,你被一个全身被白袍裹住却遮掩不住绝妙曲线的占卜巫女拦住了,她先是拉着你讲了一大串的什么太阳信仰,黑白双子的故事,后来又给你一张地图,让你根据上面的提示去寻找你的“命运”。
坑蒙拐骗的事你遇到不少了,本来收了地图就是想早点脱身,结果那个看上去纤细苗条力气却大得不像普通人的巫女却硬是拉着你,兜帽下的阴影处像是有水银般的弧光闪过:“去那里,你就能寻到你所失去的重要之人。”
说完这一句,她就如轻烟般离开了。徒留你站在原地,心中某处不安地骚动起来。
你父母健康,友人相伴……这些骗子也不知道多做做调查就来胡扯。你想轻声嗤笑,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个身影。
那个少年有一头子夜般的乌发,肌肤像是沉香的乌檀木,眼眸温润如浸泡在清泉中的黑曜石,他的身上沉淀着那种底蕴深厚的家族才能培养出来的天生贵气,让人轻易不敢靠近,但当你同他讲话时,他却又会如认真聆听老师叮嘱的孩童般专注而温顺地看着你,你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高不可攀与冰冷的拒绝。旁人口中骄傲的天之骄子却会为了你低下尊贵的头颅。
你曾与他做过一个约定,带着些许调戏和玩笑心态地对他说要送他一件首饰。但是最后这轻浮的约定却沉淀成你心中的一个不可填满的缺口。
因为你想要送他礼物的人,已经消失在你的生活中了。
你是在那时才知道自己和阿周那之间居然隔着如此的天堑——你遍寻共同的好友,跑遍学校的每个办公室都找不到他的联络方式。当阿周那关上你们之间的门扉时,你就再也找不到通向他的道路了。
那时的遗憾和随着搬家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没能送出的礼物渐渐淡去,只在心上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不圆满的小伤疤。而此时当你的手指抚摸地图时,你心中的隐秘的伤疤也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向你叫喊——去吧!去找他!去完成这遗憾!
你咬咬牙,拿上地图和钱包,叫了一辆出租车。
***
结果就是——你不仅钱包大破产,还被人当作小偷关押了起来!
昨晚你已经和看管你的人喊了半晚上的“我真不是小偷”“我只是来找人的”“算了人我不找了能放我回去吗求你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给你回应,他们放在你身上的视线让你浑身发冷——他们甚至不觉得你吵闹和麻烦,仿佛知道你是再怎么蹦跶都跳不出他们手掌心的可以操控之物。
到后来你叫也不敢叫了,只抱着自己无助地缩在牢房的角落里,注视着熄灯后的栅栏外,疑心那里会忽然蹦出一只一口就能把你吞下肚子的野兽。直到实在撑不住了,你才陷入死亡一般沉寂的梦乡。
直到清晨的暖阳笼罩从小小的通气口洒进来,照在你的眼皮上,温柔地揉醒你。虽然饿了一夜,睡在地板,还生命饱受危机,但当阳光照到你身上的时候,你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心中莫名地安宁下来——至少你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了,这是好事。
就当你很没形象地扒拉着头发准备要不要再试着用上少女的哭招十八式索要一份早餐时,有人踏着清晨的阳光走进了昏暗的牢房。
明明牢房里采光很差,他的身上却像是始终笼罩着太阳毛绒绒的朦胧光晕,那些光从他的头顶倾斜而下,在他身后被束成宝石样的白银长发。
简直就像是人形自走发光小太阳停在你牢房前的少年……不,步入成年的男人微敛眉目俯视你,你被阳光刺了一下眼,一时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道他的肌肤若温润的黑珍珠,沉香的乌檀木,与奇异的白色发丝相结合看上去更像是非人世之物。
不……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你认识这个“人”!
你的眼眸微微睁大,嘴巴也因为惊讶张开,发圈从你嘴中落下。
还未束起的发丝从手中散开,像是在阳光下生长的花瓣一般绽放在你的肩背。你迫不及待地上前,中间还踉跄一步,几乎是撞上了面前的栅栏。你看到那面容逐渐清晰,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合的男人微微皱眉,伸手扶住了你,让你得以抓住栅栏看着他后,就立刻收回了手。
你眼睛贪婪地描摹着那与记忆对照上的面容:“阿周那!是阿周那吧!”
“怎可随意呼唤家主之名!”男人身后有看上去像是家仆的人呵斥着什么上前,却被他阻止了。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将触碰过你肌肤的手掌攥紧,仿若攥住了一轮温暖的太阳。
黑肤白发,满溢神性的他注视着你眼中不加掩饰的欣喜,低低“嗯”了一声。
他说:“我是。”
他是阿周那。
***
那个巫女竟然没有骗你,你真的在这里找到了阿周那。短暂的重逢喜悦褪去后,你才渐渐注意到发生在久未谋面的阿周那身上的异常。
你有些坐立难安地跪坐在榻榻米上,看那些安静的仿若没有灵智的影子般的仆从将丰盛的早餐摆在你和阿周那之间的桌子上,因为这像是出现在大河剧里的贵族式老派家庭的一幕慌得大气都不敢出。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总会去寻找熟悉的事物,你的眼睛就徘徊在盯着桌子出神的阿周那身上。
虽然你刚刚一眼就认出了阿周那,但是他的变化其实很大,最显眼的就要属他那头在日光下宛如神仙云锦,可以流动的宝石般的白色长发,这让你想起了顶着一头白发认真地对风纪委员说他没有搞叛逆这发色就是爹妈给的的迦尔纳。或许染白发是阿周那和迦尔纳家族的什么习俗吗?但是说是染,这颜色未免又太过自然美丽了……不像是老年人苍白的枯槁发丝,那简直像是流动的日光。
你看的出神,甚至忘了克制自己。
肚子不给面子地咕噜噜叫了一声,让你满脸通红的同时也叫醒了发呆的阿周那。
好在依旧贴心的阿周那没有嘲笑你,只是对盯着在你眼里只有拍电视剧时才会摆出来做画面效果般的丰盛早餐(或者午餐)的你说了一句:“开饭吧。”
你心中欢呼着,像是得了解禁魔咒一样开心地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因为太过饥饿,等你吃了几分钟后你才发现阿周那竟然没有在吃饭,而是一直注视着你吃饭的模样。
是你的吃相吓到他了吗?你不好意思地亡羊补牢,摆出淑女模样小口进食,一边还记得对阿周那说:“咳,别在意我,你也吃。这鱼超好吃。”
“……嗯。”阿周那在你期待的视线中,优雅地拿起没动过的筷子,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
人间的油腥润泽了神明的唇。
在你期待的视线中,阿周那咀嚼着味如嚼蜡的鱼肉,肯定地点头:“嗯,好吃。”
***
神明今日依旧聆听着祷告,反正信徒们从不会抬眼瞧他,也不知道他正在偷偷走神,眼睛盯着报告,心思却飘到了后院。阿周那想着你现在或许正毫无形象趴在榻榻米上看漫画,又或者正不知从哪里豁楞出几朵野花义正言辞地说要装点他“毫无人气”的寝室,或者非要作死地去逗弄养在后山的那些野狗,“狐假虎威”地报一番当初她偷偷潜进来后被当成小偷追了半个后山之仇。
阿周那想着想着,嘴唇就微微挑了起来。
直到底下的人疑惑且恭敬的询问声传来,他才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沉吟道:“重复。”
“是!”报告的人不疑有他,“巫女大人说发现了赤之叛徒的踪影。”
笑容从阿周那的脸上消失了。阿周那用手指撵磨着一缕从他肩膀垂落的白色发丝——你自告奋勇帮他梳头,却连头发丝都没好好拢进去。
神明叹息着:“让她之后来见我。”
***
被好吃好喝像是旧时的公主般供养起来的你其实并没有得陇望蜀,你借着给阿周那找礼物(花)和教训狗狗(拉他逛山)的理由,在阿周那的默许和阿周那族人的怒视中肆无忌惮地在脑海内复辟出这个家族的地图——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阿周那给你的漫画你都看完了,也不知道有钱人都是怎么想的,竟然不通网,你的手机也因为保密原因被没收了,闲的无聊的你干脆放飞野性。
等你又野了一天回到阿周那所在的地方时,却发现平日里那些总是躲在暗影里的沉默侍从们都冷汗津津地跪在阿周那的屋外,当你的脚步声响起后,他们的颤抖反而止住了。
你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从没有闭上的门扉与屋内的阿周那对上了视线。
阿周那看到你的时候表情怔松了一下,原本严肃的模样也软化了下来,他对你招招手,你就哒哒哒地跑过去了。
“屋外怎么跪了那么多人?”你把今天的花放在阿周那身边的桌子上,俯下身让他给你擦汗。
阿周那抬起手臂,触摸到你微汗的面颊的手指竟然有些冰凉。他专心地给你擦汗,神色竟如贤妻照顾她的丈夫,良母耐心哄顽皮的熊孩。
你疑惑地对他眨眨眼,一时不察眼睫毛竟然碰到了刚好要缩回去的阿周那的手指。你和阿周那都是一顿,但随着阿周那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气氛便再次缓和。
阿周那这才开始解释:“我让他们去找你,他们找不到,就自己跪下了。”他看着你解释,样子竟然有几分无辜。
你感到好笑:“今天我和狗子去后山了,跑得远了点。没事就让他们走吧。”
阿周那“唔”了一声,指尖点了点桌子,那些影子般的侍从就如滴水入江般再次悄声地潜伏在这个家的阴影中。
阿周那转过头看着笑盈盈的你,想了一会儿,叮嘱道:“这几天会来外人,你不要乱跑了。”
这话说得,明明你也是个外人啊。你无奈,但为了让他放心,还是点头:“好~”
阿周那满意地笑了。他现在的表情起伏比以前要小很多,但你还是能从他眼中温柔的水光中看出他的喜悦,那份无言的似月光,似流水的情绪能让接收到的人也舒畅无比。
“啊,不过,能把手机还给我吗?我可以玩玩单机游戏。”你恳求道。
阿周那迟疑了一会儿,熬不过你的眼波攻势,还是答应了你。
***
拿到手机后你就开始尝试在各种地方联网——结果真的连一格信号也无,明明当时你打车到山下的时候还能收到讯号的,这座山和山里的家族还真的与世隔绝了啊。
你无聊到只能翻相册。虽然经历了升学和搬家,但你的手机倒是一直没换,里面大部分空间都存着几年来的照片——去旅游时拍的,过生日时拍的,还有当年和同学们一起的合照。你翻到了这样一张照片——大约是体育祭接力赛的时候,白组的阿周那和红组的迦尔纳都是被寄予厚望的最后一棒,他们同时冲线,虽然最后机器的结果是迦尔纳以微厘的优势胜过了阿周那,但在全校激动的欢呼声中,作为主持人的你还是强行拉着两个人一起拍下了那张本该作为冠军纪念的照片。
照片上迦尔纳一手举着奖杯一手牵着你,而你的另一只手上则挽着看上去不太情愿,侧着脸还遮着下半张脸,难得闹了小脾气固执地不看相机镜头的阿周那。你指尖触摸着那张照片,像是还能听到当时如雷般的欢呼,和这两位当之无愧的冠军的别扭。
阿周那:“绝对不会再输给你了。”
迦尔纳:“我知道你能做到。”
阿周那:“……”
你:“好了好了,看镜头,冠军们!茄~子~!”
【喀嚓】
那时的阿周那,还是黑头发呢。
你看得出神。
现在的迦尔纳,又在哪里呢?
来到这个家族后,也许是因为气氛使然,也许是因为潜意识的暗示,你从未问起过迦尔纳的去向。但现在……
你点头。
嗯,等阿周那忙完就去问问迦尔纳的事吧!要是迦尔纳也一切顺利,那你就终于可以毫无遗憾地告辞了。
你抚摸着心脏的位置,在看到阿周那的那一刻,那隐秘的伤口的痛痒就消失了。看到阿周那现在这么出息,没有和你联系的时候其实也过得好好的,你就很满足了。青春期被埋进雪里的恋之芽,你不打算让它再穿破心脏上的那个小缺口冒出来了。嘛嘛~青春就是要有缺憾才值得回忆嘛,能时隔那么久再次邂逅记忆中的人,你已经比许多人幸福也幸运多了。
你满心欢喜地打算收拾返程的行囊,却不知道此时命运正蜷缩在暗处等待将你再往漩涡中心推一把。
将你推向漩涡中心的“神明”。
***
巫女解开兜帽以示对太阳在人间的化身的尊敬,如月光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映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和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眸,比起人类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外星科技的无机质AI。
她的话语甚至不像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而像直接传递到他人的脑海中的。
巫女说:“阿周那大人。”
阿周那打量着多年不见的巫女,发现她与当年毫无变化。阿周那心中竟然涌现出一丝好笑,若是那些敬他如神明的族人们看到巫女兜帽下的水银长发和多年未变的非人容颜,是否也会将她当作太阳在人间的化身崇拜信仰呢?
阿周那合了合眼,将在胸腔中翻涌的“黑”压了下去,再次抬起眼时,他已经变回了往日的“神明”:“说吧。”
巫女得了应允,开始汇报:“熄灭多年的叛逆赤炎再次燃起,但并非败于您手的白之子,而是咆哮着愤怒之人。”
阿周那笑了一下,与在你面前的温软笑容不同,这是一个完全冰冷的嘲讽的笑。
“是马嘶。”阿周那笃定道。
“若是有人愿意背负迦尔纳的残骸和遗志,那就只能是马嘶。”
巫女默认了,说完该说的后她就沉默了,静默得如同站立的月光。
阿周那松懈下身子,靠在背椅上,知道巫女带来的消息并不是指迦尔纳后,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像是为了安慰失落的神明,巫女道:“您大可以不必担忧,此间被太阳所爱之人只有您一个。”
“……被太阳所爱。”阿周那忽然攥紧胸口,他回忆起你的眼睛,太阳般的眼睛,总是落在他的头发上,和迦尔纳一样的头发上。
“噗哈哈哈哈哈——”阿周那忽然无法自抑地笑了出声,他已经许久未这样放肆地表达过情绪了,但他越是笑得停不下来,越是后知后觉发觉也许他现在的情绪并不该用笑来表达。只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被太阳所爱……太阳,伟大又永恒的太阳!”阿周那咀嚼着家训里的话,语气却仿佛在啮咬着仇人的血肉。
他扯开点缀珠宝的发绳,让那苍白的宛若迦尔纳濒死的面容的白发飞扬在他面前,被他以几乎扯下来的力道攥在掌心。
“太阳就爱这个,太阳只爱这个!”
【他是被太阳所爱之人。】
【但是阿周那,我们选择的是你。】
迦尔纳的到来让父母如临大敌,但年幼的阿周那其实还挺喜欢这个奇怪的兄弟的。
他会爬树,还总能找到漂亮的石头和美丽的野花,那些龇牙咧嘴的凶恶猎犬也会乖顺地蹭他的裤管。他不会像父母一样要求他天天学习,也不会像老师一样因为他的错误打他的手掌心,更不会像族里的“兄弟”一样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他带着阿周那“堕落”,去疯,既在树底用身体当肉垫接住爬树失败的阿周那,也拳拳到肉地和阿周那用武力说服对方接受和他不一样的理念。
他的出现,满足了阿周那对“兄弟”一词的所有幻想,是竞争的对手,也是可以交心的友人。
虽然阿周那一直不愿意叫迦尔纳哥哥,毕竟在他眼里他才是这个家里当之无愧的长子,但他的内心其实是承认这个被大人们批判为“离经叛道”的兄弟的,或许还有一点点男孩子傲气而不愿诉之于口的依赖。
那时的迦尔纳真如落到他身边的小太阳一般,阿周那那时觉得太阳会宠爱迦尔纳实在太正常了,没有人会不喜欢他的。
但是这样单纯又天真的想法只能持续到童年结束。
阿周那一直以为,就算迦尔纳顶着一个“被太阳所爱”的名号,对他继承家主之位也没有多大影响——迦尔纳看上去就不像那种愿意好好呆在家主之位上的人,而从小接受家主教育的阿周那也自信自己不会输给迦尔纳一分。
但他和迦尔纳都小看了“太阳的宠爱”,小看了他们的族人对于太阳的神迹——迦尔纳那头闪烁着宝石光辉的白发的看重。
阿周那心中好笑,人类因为某些疾病也可以变成天生白发,过于注重发色差异,明明步入新世纪却依旧守旧地排斥人造光和新科技的家人们在他眼里看来可笑得简直像是历史书上的残渣。
但阿周那不知道原来就连自己尊敬信赖的双亲也是这样古旧的习俗的俘虏。
机密的魔术工房内。
黑与白的双子分别绑在绘着日与月符咒和古文字的法阵两头。
阿周那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将绘着太阳符文的刀刃刺入迦尔纳的胸腔。
迦尔纳的喉咙里发出兽垂死时的哀鸣,鲜血流淌而下,蜿蜒着越过他的胸膛,玷污他的白发。
最后的最后,迦尔纳侧过头看着从自己身下沿着法阵流淌的太阳之血,那鲜红的血液顺着一道又一道复杂的纹路,汇到了阿周那的身边。
以血亲的血液下的禁制让两个人都无法反抗,阿周那只能徒劳地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迦尔纳望着他的方向,嘴唇蠕动像是想说些什么,但他的眼眸先灰败了下来。
在迦尔纳的眼睛里,阿周那看到迦尔纳的血液化为神眷的符文攀爬上他的肌肤。
泪水落下来的那一刻,挡住视线的子夜般黑发如同落了雪的惨白,颜色如同迦尔纳失去生息的苍白面容。
禁制解开的那刻,母亲像是拥抱新生儿一般拥抱了阿周那。
“现在你是被太阳所爱之人了!”
阿周那张了张嘴吧,却吐不出一个字。
不对啊,母亲,不对。
若我真的被太阳所爱,为何此刻却仿佛置身冰冷冥府呢?
***
阿周那笑够了,在他的主位上低下眸垂眸凝思:“明明已经献祭了迦尔纳,得来我如今的太阳神眷。为何本该入冥府的迦尔纳的火焰还燃烧着呢?”
巫女启口正欲说些什么,两个人却都一齐抬起了头注视着门口的方向。绝对机密的谈话是屏退左右的,但是有个人却到达了这里,只因为阿周那曾决定将一切向她敞开。
巫女捉住了想要逃离之人的手臂,宛若水银做的柔软肢体牢锁般缠绕上她的身躯。
于是阿周那看到了被月影束缚的太阳。
当你落下眼泪,惊惶无措地抬起头看向阿周那的那一刻。
阿周那仿佛看到那轮眷恋冥府的太阳也离他而去,绘着太阳神眷的胸口热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爆炸,但手脚却像是被死亡亲吻般泛出冥府的冰寒。
阿周那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一如当年迎接死亡的迦尔纳。
***
阿周那时常在考虑一个问题——在他还兢兢业业地做着他无私博爱的“神明”时,偶尔会划过他脑海的疑惑,在人性再度被唤起来的现在,已经愈演愈大,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让他如同渴道的僧人,祈求神明解析的迷途羔羊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向他的太阳索求答案,索求唯一的且正确的救赎。
“你当初是打算送我什么呢?”阿周那问,“不打算送我和迦尔纳一样的耳环的话,你打算送我什么呢?”
回应阿周那的是咬在他身上太阳神眷出的齿痕和疼痛。
阿周那喟叹一声,出神地望着那总被你“流连”而几乎淡不下去痕迹,将要留下一个永恒的伤疤的地方,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自问自答,拉过你的手让你触摸那深入他的肉,几乎刻在骨上的伤疤,“这就是你送我最好的礼物了,我很喜欢。”
“再留下更多吧,更多更多……随你喜欢,如我所愿。”
千万的伤痕,将它赐予我,
如同赐下你朝日般宽宏无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