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能看见妖怪。”
夏目以这句话作为他的开场白。
“从小?”
“很奇怪,对吧?”
“那夏目你一定过得很辛苦。”
夏目看着火神,不禁一阵哑然,火神又给出了他完全想不到的反应,“……还好。”
“才不好吧,如果是我,我估计要被吓死了,夏目你好强。”
在火神的目光下,夏目蓦地别过眼去,似乎是不敢再看火神那双明亮的眼睛,动了动嘴唇,片刻后才问,“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奇怪?”火神想了想,提醒夏目道,“夏目,我们才刚刚见到一个能在手上起火的人,再怎么奇怪,也不会比那更奇怪吧。夏目,你能在手上起火吗?”
夏目使劲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那还是超能力者更奇怪一点,应该是这么叫吧,超能力者?”火神喃喃地说。
“我也被吓了一跳,”夏目承认,“那个孩子好厉害。”
是了,他还是比他们小几岁的中学生。
“超能力者、灵力、妖怪……”火神扳着指头数自己今天一个傍晚听到的消息,还没数完,火神转过头,问夏目:“夏目,你能告诉我三丁目车祸那天,也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了吗?你之前说的那些是不做数的吧。”
既然夏目为上次见面时他说的话向他道歉,那么也就是说车祸那天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心里害怕得要死,也明白接下来听见的事一定超乎他的想象,但火神仍然问出了这个问题,说是破罐子破摔也好,说是追寻真相也好,火神很清楚,他已经没办法坐视不管了,他对真实存在的这个世界的怀疑和对自己身处其中的不安,必须要找到可以化解的方式,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对一切异常事件的了解只是开始。
“那天……”夏目不意火神又提到了那一天,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了,夏目深呼吸了一口气,他需要借这个动作获取一些勇气,即便只是从口中讲述出来,那也是会让灵魂颤抖的一幕,“我……我可能,看见了一个——”
“神!”
夏目从有记忆以来就能看见别人无法看见的东西,他小的时候不知道那些是什么,经常指着旁人眼中空无一物的地方大喊,久而久之,被大家视为骗子,怪胎……慢慢地,他知道了那些和人类不同的生物是妖怪,也渐渐学会隐藏自己的能力,但在那一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他除了能看见妖怪以外,还能看见幽灵。
一个半透明的灵体从躺在地上的少年身上弹出,周围的人喊着“出车祸了”纷纷围上去,夏目呆呆地站在人群之外,目光凝固,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看着那个少年的灵体对着自己的肉身大喊大叫,对着周围的人\\拳打脚踢,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察觉,只有他,见证了一切。
随后,一个少女出现了。
“……坐在一支船桨上,漂浮在空中,我听见她说,她是黄泉之路的带路人,也就是俗称的——「死神」。”
“原来……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说出这句话的夏目想要勉强自己轻松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放弃,学着火神那样沉沉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时间过去这么久,那个少年也投胎转世了吧……”
“不!不对!”火神猛地跳起来,惊恐道,“你说错了,夏目!”
“什么?”
火神伸手紧紧抓住了夏目的双肩,他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通过手掌传递到夏目的身上,使得夏目的心跳也逐渐乱序起来,“那个人,浦饭幽助——他没有死!”
“你说什么?!”
“是真的,你不知道吗?出车祸的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我的同班同学!”
“我、我不知道……”夏目是上个学期才转过来,只比火神早到这个学校几个月,很多事情他了解的并不比火神更多。
“开学第一天,老师就说了,浦饭幽助没有死,他只是休学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夏目的话戛然而止,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
“只有一个可能了!”
夏目和火神互相对视着,同时打了个寒颤。
“这真的可能吗?”夏目畏缩着说出了那四个字:“死而复生。”
火神无力地摔回长椅上,把脸向下埋进手心里,他真是要疯了,居然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
*
灵幻新隆和影山茂夫师徒两人乘上了开往调味町的电车,车厢里还剩下一个位子,影山茂夫让给灵幻新隆坐了,自己手握着电车栏杆站在旁边。
奔波了这么久,一坐下,灵幻就疲乏地打了个哈欠,抬眼的时候,瞧见自家徒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奇道:“Mob,你在想什么?”
“师傅,”影山茂夫说:“我在想高里。”
“高里怎么了?你不是说他身上没有恶灵附身吗?”
“确实没有,只是……”
“只是?”
“感觉……灰蒙蒙的。”
“什么意思?”
就在一个小时前,在那条美术教室外的走廊上,当高里要走到他们眼前的那一刻,影山茂夫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一件光华四射,无与伦比的宝珠,但这种感觉只出现了短暂的瞬间,很快就被灰蒙蒙的感觉覆盖过去了,为什么说是灰蒙蒙?因为比照那种令人神往却转瞬即逝的光华,影山茂夫现在直观的感觉是,至宝已然掉落凡尘,身上布满了尘埃。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观感,微妙到影山茂夫自己也无法肯定地说他看透了高里,要知道他的看透从来不是在外表、心智、性格等普通人的衡量标准上做出的判断,而是影山茂夫身为一个超能力者基于自己的能力做出的判断。
“所以,Mob你没法确认高里本人有没有能力,是这个意思吧?”灵幻新隆问。
影山茂夫点头,“师傅,你可以确认吗?”
当然——不可以啦,但这话灵幻不能说,有损他为人师长的高大形象,不过纵使他不懂那些神奇的力量,也并非没有可以说道的地方,毕竟很多事情是一通百通的。
灵幻想了想,说:“Mob你看不透高里,无外乎两种情况……”
灵幻举起的右手上比出两根手指,“一、高里能力比你弱,有意或无意地故弄玄虚;二、高里能力比你强,所以你看不穿……我个人倾向第一种。”
第二种,不可能的吧,不然让一个个被Mob轰成渣渣的强大恶灵和陆续被Mob教做人的反派Boss情何以堪。
前提是第一种情况的话,也不过是在高里要的谜团上又增加了一个,与之相对的,灵幻问:“你觉得高里是好人吗?”
“……不是坏人。”影山茂夫回答。
“是吗,那就行了。”说到底他们也不是侦探,没必要对所有的谜题都追根究底。
“可是……”
灵幻看着影山茂夫脸上的神色,恍然道,“高里还有其他让你在意的地方。”
“是的。”除了能力之外,最让影山茂夫在意的是高里的情绪,“我觉得他的情绪……好平。”少年踌躇着说,他不知道这样形容对不对,高里的情绪像冰封的湖面一样平静,就像……
“你觉得他和你有些相似?”灵幻说。
师傅不愧是师傅,影山茂夫点点头,没错,他觉得他在高里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一样。”
“诶?”
“你们两个在我眼中很明显地不一样。”
虽然乍一看影山茂夫和高里要,两个人脸上都淡淡的,没什么强烈的情绪变化,好像性格相近的样子,实际上,和影山茂夫一味地下意识压制自己情感的状况不同,高里的情绪始终维持在一个低而平缓的波线上,没错,他在提到神隐时,情绪是会有波动,但当谈话结束后,波动立即就恢复了,不像影山茂夫那样会有情绪的积累,积累的最后是超出了极限的爆发……这就是最根本的区别。
“Mob你,可是我独一无二的弟子哟!”
噔!噔!噔!撒花!撒花!——撒花!!!
【距离Mob爆发68%】
因为师傅的一句话,影山茂夫的心中放起了烟花,之前积累的情绪值一下上涨了5个百分点。
电车到达一个站点,坐在灵幻身边的乘客下车了,空出来的座位,灵幻让影山茂夫赶紧过来坐下。
新上车的乘客挤满了狭长的过道,影山茂夫坐下后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没有说话,灵幻新隆摸了摸下颚,关于高里的情绪,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想法,“真要说,应该是……超然物外的游离感吧。”
“游离感?”影山茂夫回过神来问,“高里吗?”
“嗯,虽然高里说他失去了神隐期间的记忆,但我想神隐一事对高里的影响不可能全部抹灭了,恐怕……在某种层面上,他的认知已经得到改变,他的潜意识里已经没办法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了。”
“为什么?”影山茂夫感到疑惑:“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灵幻新隆看着自家徒弟稚嫩的脸庞,反问了一个问题,“Mob,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决定着一个人在这世上的归属感?”
影山茂夫一怔,这个问题,他想,他是知道答案的。
——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交流,是亲情、友情、爱情……种种羁绊的交织,这些缠绕的情缘线将人们与这个世界紧密联系起来,有归属感的人,必定对这个世界是认同的,因为这个世界有接受、承认、支持他的存在。
那么高里呢?
影山茂夫忍不住去回想高里的一言一行,身旁灵幻师傅的声音在有条不紊地传来,“Mob,尽管这么说很残酷,但我不认为高里周遭的人会以满心欢喜的心情对待一个神隐消失一年,随后在自己祖母的葬礼上归来的少年,只怕更多的情绪是异样与恐惧,不管高里有没有中间的那段记忆,他非同寻常的经历都会让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随之而来的造谣生事,也可想而知,这——就是现实。”
在这世上,人们之间不是只存在人情味,温暖的另一面是伤人于无形的冰冷。
流言蜚语,积毁销骨。
影山茂夫慢慢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哀伤。
“如果事情就这样止步,倒也还好,随着时间流逝,大家总有一天会忘记高里神隐的事,高里也能开始新的生活,但现实是,神隐回来后,围绕着高里不停发生的意外事件,就仿佛为了验证大家对于高里异常的想法,这样更加加剧了人们对待高里的恐惧,事情不可避免地走向最糟糕的地步。同学、邻居、甚至他的……”
灵幻新隆停了下来,家人这点尚属猜测,还是不要和Mob说了,虽然从他今天最后问高里能否拜访他们家时,高里表现出的迟疑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他的猜想,灵幻暗叹道,“生活在高里周围的人都无法接受他,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岌岌可危。”
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深陷这种状态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坠入自我毁灭的深渊,可高里,不得不说,灵幻感到有些惊讶,高里在和他们的谈话过程中表现出了超越其年龄的心智,他清醒地认识自己的处境,同时能够理解厌恶他的人的心情,在这中间还不存在着任何的忿怒和怨恨,灵幻自问若是他处在高里的位置,也不见得能保持如此冷静的心态,所以,灵幻才推断高里内心深处已经不认同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了,他把自己放置在事情之外,这样才能做到事不关己的作壁上观。
“师傅,”影山茂夫仰起的脸上露出了强忍着什么的表情,“我们帮帮他吧!”
无法把人放着孤伶伶的不管吗?
确实是Mob会做的事。
“哟西,”灵幻双手拍了下自己的膝盖,对茂夫说:“那我们明天早上早点出发吧。”
“嗯!”影山茂夫重重地点了点头。
*
美术教室里的一扇窗户被风吹得“吱呀”响了一声,冷风从缝隙贯入,吹到高里要的脸上,他抬起头来,和往常一样,这个时间点除了他以外,其他社员都已经结束社团活动,离开教室了。
他也应该回家了。
高里要起身,走过去关上被风吹开的窗户,西斜的太阳在他身后的地板上投下了扭曲的影子,影子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窗户的插销落下,高里要靠在窗边,看着教学楼外随风摇曳的树枝默默出神,这时候室内的一切理应都是静止的,因为他自己没有动,所以影子也不会动,但,就是这一刻,有什么东西从高里要的影子里窜出,以极快的速度一溜烟地窜过了他的脚边,窗户边上的帘帷开始来回轻轻摆动,高里要回过神来,视线扫过教室地面,脸上露出了最为真切的笑容。
不远处,教室里唯一还支着的画架上,放着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作品,幽暗黑夜中睁开的无数眼睛,其中有一只格外与众不同,泛着红光,像是以血色做颜料画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