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睡着。
窗外海浪的声音不知不觉被翻身时衣服和被褥磨蹭发出的响动压过,让身体变得轻飘飘的睡意过后,我的脑袋在黑夜中变得更加清醒。
“林,你睡着了吗?”
背后传来艾伦的声音。
我没想过他会在这个时间主动跟我搭话。
“没有。”
确定艾伦也是醒着的,刚才数不清的转身让我失去耐性,掀开被子在床边坐了起来。
“我放弃了,我要到外面散步。”我无意义地向艾伦宣布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做,而现在正打算去实行的事情。
“这个时间?”艾伦弹坐起来,已经习惯昏暗的眼睛能看到他惊讶的表情。
我破罐子破摔地绕过艾伦被褥的边角,往门口走去:“反正也睡不着,留在屋子里说不定会吵醒塞拉小姐。”
右手握着门把稍稍往门板的方向推,然后再缓慢地扭动,这是我发现的打开门时能将噪音降到最低的方法。
门在没有任何响动的情况下被打开,走廊的黑暗从门缝用涌了进来。
虽然感觉不太可能,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回过头去问了句:“你也要来吗?”
“你原来是打算一个人出门的吗?”
“?”
不然呢?
一般人不会三更半夜跑出去散步的吧?我是因为实在睡不着。
艾伦眉毛抽搐,披好外套跟了上来:“我和你一起去啦。”
为了不把塞拉小姐吵醒,我和艾伦轻手轻脚走出了这座海边小屋。
夜晚的海风吹拂到身上带走表面的热量,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把外套也穿上了。还没走几步,感觉好像踢到了什么,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呜哇?!”
“你小心点啊!”
艾伦眼疾手快地把我拉住,听着像是威胁的话却被他说得满心担忧
“呼——吓死我了。”
好不容易站稳,我惊魂未定地握住艾伦的手,左手按在胸口长舒一口气,为自己避免了嘴巴塞满沙子的结局感到庆幸。
和大海一样被夜色浸染的沙滩一片灰白,我有些在意地回头看,就在刚才走过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凸起,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才大概能判断是某种贝壳,也许是被海浪冲上岸后又被沙粒渐渐掩埋才变成这种状态。
耳边是沙沙的海浪声,我不自觉地看向远方。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大海,自己也确实发自心底认为比起大海,穹顶无穷无尽的来自数百亿年前的星点要更充满吸引力,但当再次来到海边,我的心神还是会被开阔得连同心也一并被打开的各种蓝色夺去,忘了留意脚下的情况。
“对了,来把照明的灯点上吧。”突然来了兴致,于是我向艾伦提议,“月亮已经藏到云后面,果然还是明亮一点比较好吧?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用担心散步的时候会摔跤了。”
“具体要怎么做?”艾伦向我投来困惑的目光。
“这个嘛……”
我故弄玄虚没有把话说完,小声念出咒文。
起初只是几点瞬间即逝的火星,再眨眼,数十个细小的火焰以两人为中心在四周炸开,暗紫色的火焰如花瓣般凋落只留下藏在里面透着淡淡紫色的一点,像在森林里看到的萤火虫。
想要尝试的魔术成功了,我却不是特别高兴,倒不如说心情复杂。
因为……
“在那之后其实我又偷偷尝试了几次,和期待中华丽又闪闪发亮的术式不同,看来我在这种阴沉的魔术上比较有天分。”
对,这是那天在墓园使用的魔术的变形,燃烧的是漂浮在周围生物的灵魂碎片,只是有意识地减少了构筑魔术时使用的魔力,结果就是原本攻击用的魔术变成了照明用。
艾伦伸手想要触碰这些亮光,犹豫片刻还是收了回去。两个在半空中漂浮的光点蹭着他的肩膀飘过,很快就“啵”的一下变成气泡爆开。注意到又有小小的一点被风推过来,他侧着肩膀躲开了。
“今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实际上却连第一个晚上都还没过去。”艾伦的声音被夜晚的海风送到我的耳边,他平静地看向海面,成熟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艾伦·耶格尔。
第一次见到大海,我以为他会更加激动的。
啊……
不是忘记了,只是记得的事情有很多所以回想起来需要一些时间。
我和艾伦从外表上看虽然年纪相仿,但各自度过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尽管在遭遇这次变故之前我一直有种不真实感。
“林,这就是海吗?”
艾伦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他扣住我的手走向浪花翻卷的海边,眺望彼方的海平线:“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对面全部都是大海?”
我学着他说话的句式:“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到对面,一直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都是大海。”
最终艾伦还是松开了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踢掉鞋子跑到海边,在浪花涌上岸时捧起一掬海水又看着它们从指缝落下:“果然阿尔敏说的都是真的!墙外……”
停顿片刻,他的声音兀地沉了下来:“看不到边界的巨大盐水湖是真实存在的。”
我把鞋子放到一边也跟着走到被海浪打湿的沙滩上:“艾伦?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不理解,为什么面对一直想要见到的大海时反倒情绪变得低落了。
见他不回答,我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难得看到了大海?虽然是其他时空的海,我还以为你会表现得更加兴奋。”
“只是有点反应不过来罢了。”艾伦身形一怔,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捏着肩膀活动右手,开始闷声抱怨,“刚才不是说了吗,才一天不到就发生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的确……”
我深吸一口气,今天的确漫长得不可思议。
“艾伦,对不起。”
顺着气氛,我终于把一直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口。既感觉到难得的轻松又不由得紧张起来。如果不好好说清楚,之后我肯定只要看到艾伦就会内疚。
话题跳跃跨度太大,艾伦困惑地停下手上的动作问我:“怎么了?为什么要突然道歉?”
“以前我说过吧?我相信你说的那些在其他时空独自生活的事情。”为了接下来的话,我再次进行了深呼吸。我需要更多勇气,“让你失望了,我的‘相信’实际上不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无条件的相信,只是知道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能让这些理论变成现实的方法,而且“相信”这件事本身也不会让我有任何损失,所以选择了‘相信’,归根结底还是‘不相信’。直到自己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只是回忆就足够让身体因恐惧颤抖,我控制不住地将自己抱住:“这种时候真的很可怕。”
“既然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就原谅你好了。”
“?”
艾伦的回答来得太过迅速,以至于我有点想问他真的听懂了吗?
我想要确认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向当事人提出的机会,因为艾伦立刻又问我:“不过你真的觉得害怕吗?我看你不仅一点都不害怕还玩得很开心,睡觉前也已经和塞拉小姐一起计划好了明天要去哪里玩要吃什么。”
“这、这个是因为……”
被一针见血戳到重点,紧张的原因从担心不被原谅变成心虚。艾伦说的都是事实,我很期待明天已经安排好的行程。但是有已经遭遇过一次事故的经验者在身边,难得不够让人安心吗?我绞着手指,好不容易才重新组织好语言。
“因为你也在一起嘛,而且还遇到了身为爱因茨贝伦的塞拉小姐。虽然还是会害怕,但只是害怕又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不如抓紧时间想想接下来要去哪里玩。”
鼓起勇气把想说的话全部传达出去,换回来的确实艾伦的沉默。他盯着我,但就是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果、果然藏在脑袋里的想法太过纠结矛盾,所以艾伦觉得我很奇怪吧。
“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奇怪,老实说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太奇怪了。”
“?”
艾伦突然表情严肃地握紧我的双手举到两个人之间,身体前倾往这边凑了过来:“但就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我连你的谨慎多疑也喜欢。”
“?”
“就算知道你是个谨慎过头,对谁都所有保留的人,我还是喜欢你。”
“?”
“就算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还……还……?”
嗯?
等、等等?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事态发展完全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我有点头晕了。
喜欢……是我理解的那个喜欢吗?还是说这次也和之前一样,还是朋友间的那个……对、对吧?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他们总是笼统地归为“喜欢”然后简单地就说出口了。
不要随便说出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啊!艾伦·耶格尔!
都这种时候,我已经乱成一团的大脑偏偏想到一个好办法。
“你、你选择朋友的标准还真是令人意外。”如果不是开口说话,我都不会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到忘记了呼吸。
艾伦的脸红成一片又不说话了,我正打算猜测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竟然咧嘴拉扯出一个生硬的笑,一看就知道是在强装镇定。
“你真是恶趣味,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
不对吧?为什么我被埋怨了?
“那个时候你不是说了吗?你是因为喜欢我才主动告诉我皮带有问题。”
“?”
“曾经承认过一次的事情,你该不会要否认吧?”
“?”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我到底承认了什么?
虽然我的确从艾伦的话里听到了自己的想要的回……答……
不,不对吧?想要的回答是什么?我想从艾伦这里听到什么?
意识到某种可能性,我的脸颊刷的一下开始发热,脑袋也早就变成失火的弹药库。
这是不是超出心中的期望太多了?
有种餐厅告诉你一等奖是五个热腾腾的肉包子,你却抽到三十天免费餐券的感觉,虽然搞错了,但最后餐厅老板还是把餐券给了你。
“也就是说你那个时候说的‘喜欢’,不是这种‘喜欢’。”
脑袋晕乎乎的,老实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了。
我挣脱艾伦的束缚,脑袋一热就将左右手的尾指勾在一起,然后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右手食指伸入到左手拇指和食指构成的圆形之中:“而是这种‘喜欢’吗?”
“诶?啊……”
艾伦也愣住了,表情出现了至少五秒钟的空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好像看到他的头顶在冒烟。
“虽然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你也直白过头了吧?真是够了!女孩子不要随便做这种手势啊!”
艾伦直接动手把我还维持着“那个”动作的手指一根根掰直,最后干脆让十根手指从我的指缝间穿过紧紧扣住:“你原本是这种性格的人吗?”
我、我是不是在男孩子面前做了很不得了的事情?我后知后觉地终于反应了过来,而且还是正在向我告白的男孩子面前!
不过比起这个,现在让我更在意的竟然是另一件事,我也觉得很惊讶。
“原来你能看懂哦?”
“我是送子鸟笨蛋还真是对不……诶?”
“等等,也就是说……”艾伦红着脸反驳到一半,明显是想到了其他事情,他看着我,额角似乎还冒出了冷汗,“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吗?”
眼下的情况和思考回路都变得太过混乱,我反倒冷静了下来,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呢。我觉得自己现在的脑袋变得比平常还要活跃,没头没尾的问题也读懂了。
“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吗?你那个时候表达的意思。”
“难道不是正在交、交往吗?”
“我们正在交往吗?”
我惊讶地用比艾伦更大的声音把问题丢了回去。
什么时候我和你发展到这个地步啦?
我的反问似乎成为了最后一击,艾伦几乎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
“那、那个……”
我想要补救,但还没组织好语言。
艾伦松开我的手,突然抱住脑袋痛苦地跪在沙滩上,衣服被涌上来的浪花打湿。
“艾伦?艾伦?!你怎么了?”
难道是打击太大要哭了吗?
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跪在粗糙的沙粒上想办法确认他的情况。
艾伦没有余裕回应我的叫唤,痛苦地喘息着,呼吸越发急促,然后像被切断了绳索的人偶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