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寿命是很漫长的。在这样漫长的一生之中,缺少了来自寿命将近的死亡威胁,往往也会丧失许多与时间赛跑的乐趣。
这个工作今天做不完了?那就明天做吧。这项技能还没有学会?那就明天学吧。有一个想去的地方现在去不了,那就来年再去。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明天一个一个的跑掉了,在昼夜交替的同时忘记了自己的岁数,也早就忘记了当初想要实现的愿望。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无数不愿意整日战斗纷争的妖怪往往都会被这样的时光磨去了棱角,变成温吞的好脾气。即便不是逆来顺受,也如同一块石头一样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看着日出日落,只想着“今天也过去了”。
追月神不愿意这样。
她既不愿意如同那些整日斗争,在生死边缘游荡,用鲜血浇灌自己的实力不断变强,看着领地不断扩张就觉得心潮澎湃的妖怪们一样,用战斗来填补心中的空缺,也不愿意成为那些活着的石头,身处花丛不知香,衣沾白雪不觉冷,若只是这样活着,她倒不如死了算了。
于是怀着心中对那一抹尘世烟火的期待与渴望,每日对着月亮诉说心事的小妖怪最终下定了决心。离开神社的前一个晚上,她想着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再回到这里来了,要带点什么东西和自己一起,也算留了个念想。
这神社早已破败了,听说原本是供奉什么御风的神明,只是这里早就没有人来供奉香火,神社也破破烂烂杂草丛生,在屋子里仰起头就能看见月亮。追月找了一圈,最终拍了拍那面她最喜欢的小鼓,咚咚声随着她敲击的动作不断响起,像是在为人打气一般。
离开了神社,离开了树林,也许会遇上排斥妖怪的人类,也许会碰上心怀不轨喜欢屠戮的妖怪,也许还会被阴阳师直接封印甚至杀死。危险丛生,远不如这片无人却祥和的森林宁静。
心中惴惴时,追月又用力拍了拍鼓面。
咚咚——
“你也觉得我没问题的吧!”说着,追月又敲了两下。
咚咚——
“没错!我才不会害怕呢!追月天下第一!哦!!”
于是在不安之中,弱小的妖怪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鼓,迈出了走向绚烂烟火的第一步。
尘世的烟火可真美啊,那些被死亡逼迫的人每天都要非常努力的生活,为了实现各自的渺小愿望,每天都在努力的追逐幸福。想要吃到的好东西、想要一件华美的衣服、想要获得恋慕者的垂青、想要获得万贯钱财、想要家人平安康健。这无数的愿望熠熠生辉,他们与妖怪全然不同,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耗费,每一天都必须要拼尽全力的生活。
田间劳作的男人在烈日当头时听见田坎上的呼唤声,擦一把汗看见那正是他的妻子背着不会走路的孩子来给他送饭,一时间脸上每一条纹路都透露出发至内心的喜悦。老母亲大病初愈时,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人人喜上眉梢,小孩子出门捡柴,妻子抱起母亲病重时的衣服要去浆洗,男人则拿起鱼竿要钓一条肥鱼回来庆祝。
追月神已经旅行了许久了,可每次见到这样的喜悦,还会会感同身受。要说这一番见闻之中她最喜欢的,那果然还是祭典了。
在不属于人类的时间之中,点燃的灯火将整条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来往人群脸上无不笑意盈盈。他们和捞金鱼的小贩讨价还价,在插满糖苹果的杆子上精挑细选,每个人都穿上自己最美丽的服饰,偶尔还要配上珍藏的木屐。
欢声笑语惹人流连,但追月最爱它的原因并不在此。
而在于祭典是唯一一段,人类与妖怪和平共处的时光。
带上会有各种图案的面具,彼此遮去了真实的面容,于是便没有了身份的差别。所有人的身份就只剩下一个了,那就是祭典的参与者。
她也正是在一场祭典上,决定要留在这个村子里的。
那时有一个孩子与双亲走失,无助流泪时被追月发现。她一边安慰着孩子,一边开始寻找他的父母。妖怪的能力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好用,尽管也引起了其他一些参与祭典的妖怪的注意,但找起人来真是易如反掌。将这孩子引向他的父母时,哭得脸都花了的孩子一把抱住了追月。
“谢谢姐姐!多亏了姐姐我才能找到爸爸妈妈,太感谢你了!你是天女吗!”
“诶?”她慌乱地摆手:“不是不是啊,我只是…只是一个参与祭典的,恩!仅此而已!”
与灯火中的三人挥手告别时,追月感到心中的空缺似乎被填补了一些。人类和妖怪…真的能和平共处吗?
如同踏出神社时的惴惴,追月又敲了敲鼓为自己打气。
没问题的!我可是追月啊!
于是这座村子里渐渐多了一个传说。如果诚心诚意的向神明祷告许愿,神明听见了你的心声便会来实现你的愿望。当实现愿望的人越来越多时,村民自发地为她盖起了一座神社,由于并不知道神明的容貌和名讳,只雕刻了一座想象当中的神像。
那个雕像颇有两分两面佛的真传,真的很丑,但是追月却差点感动哭了。她觉得自己得到了村民的认可,这样一来,无论是夜奔千里取水,还是费尽心思找药,之中的辛劳都成了值得的。
甚至在她得意忘形的无意中给曾经在祭典上被送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透露出自己并不是什么神明而是妖怪后,那孩子和自己同时愣住了。一方是惊恐,一方是震惊,追月捂着自己的嘴只觉得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上,惊恐万状,倒是震惊的孩子很快恢复了平常。
“反正,不管怎么说,姐姐对我来说就是天女嘛。”他眨了眨眼睛:“别的什么的,我才不管呢。”
等孩子走了很久,追月一下子就哭了。泪水不断地涌出,她捂着自己的心口,觉得里面被填得很满很满。
在那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碎片那突然出现之后,她起初只是觉得庆幸,因为取水之类的小问题终于不用在困扰着她了,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很多事情都能轻易解决。可是她心中始终盘桓不安,这碎片之上的不祥过于明显了,她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祛除。几番挣扎,多次犹豫,数回将碎片丢弃之后它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追月没有办法在抵挡恶魔的蛊惑了。
于是,当村民第一次用礼敬神明的神乐来供奉她时,稍纵即逝的不安很快就被无限放大的自负和膨胀掩盖了过去。
细微的声音不断在哀求自己不可如此,那时礼敬神明的神乐,这样会害了他们的。
但我是为了村民啊,比起那些高天原的神明,自己才是更贴近他们的人——而且这部是村民自己愿意这样做的吗。
可是不能这样啊。
这两个声音不断在争执,一个来自蕴满了力量的碎片,一个来自被填满的心,还没有争出结果,神罚天降。
被碎片的力量所保护的追月免于一死,却在霹雳闪电划破天空之时发现脚下只剩下焦土。
然后呢?然后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
意识变得混沌了起来,追月觉得自己此时如同茧中蝴蝶,眼前一片漆黑,又像是孕育着种子的土地,那颗扎根在自己脖颈上的种子正在不断的生长,根系在身体之中铺延开来。天又变得黑起来了,身体变得沉重,几乎动弹不得。
啊……就这样死掉算了,那个妖怪似乎就是传说中的大妖狐玉藻前,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把这个碎片处理掉的。
只是对不起这些村民了,明明这么喜欢他们,却做出了这么过分的事情……
被藤蔓一般的力量所紧紧包裹着的茧突然之间晃动了起来,即便是感官不断变得迟钝的现在,追月神依然能听见力量不断碰撞的声音。炙烤,刀鸣,力量被切断时不祥发出的嘶叫,这些声音交杂在一起让人头脑发胀。
“给我睁开眼睛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声音像是从海面上传来的,经过了海水的重重阻隔,最后才以一种难以辨认的姿态来到了坠入深海的追月面前。
我已经睁开眼了呀。
她想到。
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呢,眼前除了漆黑的不祥,我什么也看不到。
人间的灯火,轻灵的月光,什么也看不到。
咔嚓——
这一声极细微的响动不知从何而来,漆黑的眼前之中多出了一条如同小蛇的蜿蜒细缝,正有一丝亮光挤进来。
更多的声音随着光线一起挤了进来,深海之中的追月神对这么多信息一时间无法反应,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这是?
咔擦咔擦。
裂缝正在渐渐蔓延,如同蛛网一样,将眼前的黑暗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听见了刀刃挥过来的破空之声。也对,爱花她,好像就是用剑的呢。她的剑法真好,除了自己本身刻苦努力,肯定也得到了很多老师的教导吧——她真的是非常喜欢那位夜一呢,想必也是同样被夜一所疼爱着吧。
不久之后就会迎来爱花的致命一击吧?没机会道歉了,有点遗憾。
破碎之声骤起,黑暗被光明迅速吞噬,闭上眼睛前,她这样想到。
她感到耳边一阵风声,什么东西带着凉意一口气深深地刺了进去,只见雪亮刀光一闪,不祥瞬间被斩断,紧接着,什么握住了她的手,猛地发力。开云裂月,不可违逆,就这样在怒吼之中,将她从茧中、从无数根系的包裹阻拦拖拽之中,毫不犹豫的拉扯进了光芒之中。
爱花踩在茧破碎的边缘,一手撑在刀上,一手拉出追月,大喊道:“稻荷神!”
御馔津早就准备完全,松开如满月一般的弓弦,流星箭矢飞出,在一道灿烂的光辉轨道之中带着御馔津清净的神力向追月飞去。那些漆黑的藤蔓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蜂拥而至,大妖狐桧扇合上,狐火飞起,藤蔓还未来到箭前便被焚烧殆尽,为它开出一条通路。
神箭击中碎片时,追月神听见了一声非常短促的尖叫。碎片上的黑色悉数褪去,身体里不断蔓延的根系被拔除了,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正在一片片散去夜空,原本囚困着自己的血月也成了透明的,正在渐渐消失。
不祥还没有完全风化,爱花扯着她的手腕,逆着阳光,身体投下的阴影正好将追月包裹。看起来简直像是这强烈的光都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光不仅模糊了轮廓,连追月的眼前也一并模糊了。
“醒过来了吗?你这不愿意睁开眼的家伙!”
她用刀撑住摇摇欲坠的两人,追月神一眼就望见了爱花的眼睛。
那时如同那个大妖狐一般,有着比阳光更加灼人的金色的光芒,如同什么荆棘都能焚尽的双眼。
爱花:感觉我自己A爆了(抽烟
.
下一回——
言出必践大妖狐,锱铢必报玉藻前
你以为老父亲的话是随便说说而已的吗?
划重点:大妖狐从来不是秩序善良阵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