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亚伦住的套房,有客厅,让她直接去房里找他。
的确是谈心的节奏。她认命得想。
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扑头盖脸的“为什么离开”,一如既往得直白。
她用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无奈的口吻回答,“能有什么为什么。腻了罢。”
他不喜欢她这种不屑又自暴自弃的语气。没有一个教授会喜欢。他皱着眉拧过身,她毫不客气得越过他,去取吧台上那杯有些凉了的意式浓缩。
是他问她的,要不要喝点什么。在她来之前。她说能不能帮她点杯浓缩。大晚上的喝浓缩不合适。他那么想着,手机里劝诫的短信打了又删,终究没说什么。
她并不是看上去的乖巧腼腆。熟悉之后,不论马瑞斯还是他,都体会到了她任性的一面。可以为了救人一命连吃睡都不顾,也可以随随便便说放弃就放弃。她不是没有学者该有的钻也和执着。她有。在她想钻研的方向,她比谁都执着。她不感兴趣的,那态度连最恶劣的男学生也比不上。
就好比现在。她不是感觉不到他的不悦,却像是在故意挑衅。
亚伦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管什么教授和学生的身份,一把拽住她夺过咖啡杯,“你不能总在大半夜喝这些。”
对胃不好,也对身体不好。不久前她还用同样的道理来对他说事。
“连咖啡都不让喝了么……”她明知道他不是那意思,却控制不住挑衅。不是有意挑衅,只是极力想避免谈话。
亚伦深深看着她,“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你今晚必须和我讲清楚。”他语气不重却不容拒绝。既然来了,就不该再逃避。
“你想让我说什么?‘对不起,我错了,我会和马瑞斯教授道歉,请他接受我回去’?你知道那不可能。别的学生会怎么想?”她妥协似得在沙发上坐下。
“没有人会多想。问题只是你愿不愿意。”他重重叹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马瑞斯、我、还有别的教授解释过很多次了,那不是你的错。你的主张从一开始便是对的。那场……事故,错在我们没能早点采纳。你不必自责,更不必去牺牲什么。”
她的声音很低,“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过意不去?或许这样是好的。你要相信,我不后悔我做过的每一个决定。离开,不是牺牲。就像我一直和你们说,可你们从不愿信的那样,我只是倦了。你知道么?我曾有个变种人朋友,后来他死了。再后来我走上了这条路。我并不喜欢生物,从来都不喜欢,我只想知道他的死因。仅此而已。所以,别再劝我。我不渴望做谁的博士、谁的接班人,不渴望成名也不想被任何不相干的人认得,也便就没那个理由去为对我而言可有可无的课题操心、费尽心思抢资金、**文、计较得失。我和你们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可是你有才华,这就足够了。”
“才华不会成为支持你科研的全部。你有你想钻研的项目,所以你成了学者;尼尔他们有创新的心,所以成了研究员。我或许有这样的能力,可我感兴趣的只是童年时的那个玩伴。”和他的死因。
她垂着睫毛,看不清神情。整个人与其说沉浸在悲伤,不若说被一种平静所笼罩。
“那之后呢?等你研究清楚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太低太轻,亚伦教授差一点没听见。
他见过太多才华横溢又迷失在道路上的年轻人。她不一样。她清楚得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有目标,也很迷茫。这样两种矛盾的状态奇妙得结合在她一人身上,解释了她的执着和懒散,热情和无趣。他沉默了。他也不知道,像她这样,该怎么办。他随着她的沉默而陷入思考,以至于忘记去问她开始说的那句“过意不去、这样很好”是什么意思。
莱纳离开酒店的时候,差点和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撞上。红制服的门童赶来问她,有没有丢失财务,需不需要报警。她说不打紧,甚至懒得检查随身物品。
那人穿着黑色的立领大衣从头裹到脚,系着围巾,戴着帽子,帽檐压得极低,哪怕被摄像头拍到也难以识别面部。怎么查?何况,会有人查么?
朝那人离开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转身坐进车内的莱纳脸上似有笑容乍闪而过。她是那样得不在意,以至于不能叫人在得知这不是她第一次碰到类似的事时不感到惊讶。
***
布莱恩的实验进展顺利。医大那边自从承认单身之后,越发多的、认识的不认识来献殷勤。莱纳从不答应也不拒绝,由着他们。有几个追到了布莱恩研究所被保安赶走,也不见她生气。尼尔是习惯她这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做派——能让她挂记的只有实验。算起来,和她最亲近的,反倒是他们这些工作狂。她的生活总是规整得被分割成正职、临工两个部分。
太习惯她的态度,若不是谢尔盖提醒,尼尔都没有察觉她最近一直不回家住。问起她,倒是大方得邀请他们参观。一直知道她不差钱,没想到是那样有钱。谢尔盖口中的“外头住”,竟是韦恩酒店的高级套房。这大概连谢尔盖本人都没料到。问她为什么住酒店,得到的回答叫人哭笑不得:“到亚伦的客房转了一圈,有些羡慕,想住了。”
尼尔和谢尔盖现在就在莱纳一时兴起定下的套房里,享受着客房服务送来的晚餐。瞪着油腻的茶几,她颇为无奈得说:“我们完全可以去餐厅的……”两位男士却一致表示不想忍受那些端着的社交礼节。她又重重叹了一声。那已是当晚的第三次。谢尔盖不明白,尼尔却是懂她的轻微洁癖,不得不暂时放下刀叉,“一会儿我给你收拾。拿酒精棉球,行不?”她扯了个虚假到明显的灿烂笑意,停止了折腾。
布莱恩的待遇很好,他们的日子其实都很宽裕。而莱纳罕见大度得表示一概由她签单,谢尔盖没忍住劝尼尔去酒吧。不意外得来莱纳的嘲讽,“不是说受不了端着的社交礼节么?”谢尔盖也不反驳,只顾展现自己一流的耍赖本领。药剂做得差不多,三人难得这样玩闹。一路互讽着到了顶楼酒吧。
莱纳喜欢沙发,谢尔盖喜欢吧台,尼尔难得附议谢尔盖。她笑骂他们骗钱,人倒是少有的放松。调酒师对豪爽的客人总是分为眼红,那个估计才入行的姑娘听着几杯昂贵的酒名,表情像是被金子砸中。谢尔盖那人又最爱和小姑娘胡闹,把人逗得笑不停。实验室里憋了这些时日脑子不分昼夜得转,也难为他了。
莱纳由着两人替她乱点,左右什么都喝。小姑娘的心思被男士引走,对待她有些敷衍。正好她也不喜欢有人搭理。才举起酒杯,便被人从身后抽走,回头竟对上一色如冰湖的眼睛。蓝眼睛一晃,生动的笑容在荡漾,“女士喝这种烈酒可不好。”他离得近了,她甚至能闻到沐浴露的味道。
布鲁斯·韦恩,不愧是哥谭出了名的大众情人。
小调酒师倒吸一口气,显见得这位花花公子的魅力高于谢尔盖。
他离得那样近,却又不会近到叫人觉得压迫。她不理他,眯着眼睛四处找寻着什么。他却了然道:“伊莲娜喝醉了,我才让服务生送她回去。因斯塔尼亚小姐是不待见我么?午餐店里见到都不打一声招呼,现在也是不想理我的模样。”
他那暧昧的语调不意外勾起了旁观者的八卦心。那一道道假装不经意又太明显的视线,实在是……很让人无语。莱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里暗骂:不打招呼的又不只是我。
和尼尔一起看了好一会儿白戏的谢尔盖忍不住起哄。正愁没法和布鲁斯说理的莱纳,马上一记眼刀附上。谢尔盖举起双手聊表无辜,神色怎么看怎么欠扁。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果然更欠扁得调侃,“难怪你来住酒店。”一边的布鲁斯挑了挑眉。背对着他,她当然不会看见,只是向着谢尔盖复又露出那种很假的璀璨笑容,“酒钱,你自己付。”开玩笑,他可是尽挑贵的点。连忙比出拉拉链的手势,示意自己绝对噤声。
而布鲁斯·韦恩,非常适时得说了句:“我可以请客。”
难得有人克她,谢尔盖很兴奋,连尼尔都有了几分兴致——她的漫不经心大概也只有这种舌灿莲花的花花公子能正面怼了。她揉了揉额角,实在懒得搭理损友。
这不失为引起注意的好方法。莱纳果然看向了他。不得不看他。“韦恩先生今晚似乎心情很好。”话说出来,她又后悔了。
那话有些咬牙切齿,布鲁斯仿佛听不出,“那是自然……”他尚来不及舌灿莲花,莱纳便比了投降的姿势求他住嘴。谢尔盖不给面子得笑了,意思很直白:你也有今天。
她也不明白这位名人为何招惹自己。
布鲁斯见好就收,邀请她去自己的卡座聊聊。这回她学乖了,提起裙角便走。
她的酒杯一直在他手里。她想他总不会还给她。他微笑着朝她举杯,她兴义阑珊得端着他才为她点的那款和他相碰。抿了口,果然不如烈酒好喝。
他似还为她在午餐店里的视而不见介怀,她不明白那为何值得在意。从未享受过聚光灯下生活的她大概不会懂聚焦和忽视间的落差。谈不上认识的他们,根本就没问候的必要。她头疼得想,嘴上却不得不编造借口,“我想你的女伴不会希望我和你打招呼的。”
她甚至无法判断,他找她是否真为了这样无厘头的缘由。尽管这模样和报刊杂志上描述的草包公子十分贴切,可她总觉得那样的大集团培养不出那样蠢的后人。
他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深思和怀疑。很少有人会对他露出那样对神情。她的确有趣。布鲁斯·韦恩对自己说。
“哦,可是我想。做梦都想。”夸张的蜜语被他用同样夸张的咏叹调道来,比起落于俗套,更多的是暧昧。
见鬼。他不只有好看的眼睛,还有迷人的嗓音。她暗骂道,却又不得不承认,同样恶俗的戏码在韦恩手里转来有和寻常人不一样的高级味。花花公子这一行……也不好干啊。
她没有理他。她也不能理他。他是赞助商,她没有忘也不想得罪,所以更不能开口。他不是看不出她努力忍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的讽刺。轻轻笑了笑,他不再纠缠,“听你朋友的意思,你现在住这儿?”
他稍敛起了几分轻佻,反叫她更摸不着头脑。她似笑非笑对上依旧笑意盈盈的他,睁眼说瞎话,“没办法,家里装修。”
“如果我们酒店的服务又任何不足,欢迎你随时饷经理反应。”他顿了顿,看她不怎么意外得挑起眉,“当然,你也可以直接和我联系。”他从贴身的西服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给她。只有名字和联系方式,没有任何抬头的名片。他的确不需要抬头。
“我以为韦恩先生你不管公司事务。”她学着他的样子缓慢而优雅得将他的名片放入小西装外套的内袋。
谁说科学家不解风情?这位科学家还能言会道得很。这句话是他不久前推诿时才说,她倒是一字不差得奉还了。只是……
“我的确不管公司事务。然而……”布鲁斯·韦恩拉长的尾音成功让她露出懊恼,“你的事情,我想管一管。”
她果然不该和他比气死人的本事。
“既然韦恩先生这样关心我,那大概不会介意稍敢疲惫的我回房歇息。”她站起来,朝他点头,“那么,再会。”
他没有挽留,不过是冲着她才走开两步的背影,低低问了句,“需要我送你么?”然后不怎么意外得看见她猛然止住的步伐,和回头时终于有些懒得掩饰的忍无可忍。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咪。
他扬了扬酒杯,加深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