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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推着餐车再次回到主卧的时候,和离开时别无二致。布鲁斯和莱纳还在床上聊天,看到他,一个叫了声“阿福”,一个道了句“麻烦了”,没有半点起床的意思。衣物还散乱了一地,餐车没法推,椅背上倒是多出两件浴袍。老管家无奈得捡了一路衣物,没料到少爷找了对象他的工作反而更多,不由叹道:“莱纳小姐你不必总顺着他。韦恩少爷这日夜颠倒的脾性,是该改改了。”
布鲁斯正把玩着莱纳的一绺长发,后者不怎么上心得和他在抢,闻言俱是一笑。不同的是布鲁斯在笑她,而莱纳则心虚得打哈哈。
“哦阿福,你让她劝我规范作息可真是找错人了。你真该问问,在她的字典里有没有日和夜的区别。”
“当然是有的。少爷,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白天睡觉、下午招摇、晚上找死。”布鲁斯的衣物被老管家嫌弃得甩在胳臂上,莱纳的则在仔细折叠后捧着。这几件衣服自买来起,这一刻大概是最整洁的模样。
“阿福,谢谢你。”莱纳冲老管家眨了眨眼睛,“以及……我想说,你总结得太到位。”
“得了吧。”布鲁斯夸张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和阿福聊聊,你一晚上睡几小时?更适合的问题或许是……你睡觉么?”
莱纳愣了一下,支起身,盯着他,“你又知道了?”
“你忘了我去研究所找你的时候,你在沙发上睡得迷迷糊糊?我是说,你要真打算好好睡觉的话,哪会九十点就睡得不省人事。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想着开夜班。”
莱纳努努嘴,被他说对了。
阿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深感退休无望,“总之,要注意身体。不管是少爷,还是莱纳小姐。”
布鲁斯和莱纳享用午餐的同时,继续着阿福来前的话题。二人心照不宣得没有在老管家面前谈那些稍显严肃的事,比如贝鲁西斯暴走的那天。或者更具体得说,莱纳那天开的那辆崭新捷豹。
“二手雪弗莱、黑色铃木、黑色捷豹……除了第一辆你总开去上班的车子,我和你为数不多的几次‘非正式’会面里,你已经换了两辆车。有趣的是,这两辆车都无法在你联系地址的地下车库找到。事实上,我在监控上看到你进了市中心一个很高档的小区。不,严格来说监控只拍到了你的车,而你避开了所有摄像头。”车没有办法尽走不装监控的小巷,所以她才被拍到。
“我住酒店的那会租下的。不常去,偶尔被特瑞特追得心烦,过去避避。你知道,我不缺钱。”她说的是实话。他如果去查出租合同,能核实她说的时间点。而且她相信他确认过。
他没有再多问什么。而好巧不巧的是,刚被提及的特瑞特又一次给她发了短信。这一次是真正的短信,仅有一句话:没想到你这么没有尊严。手机从布鲁斯进来开始就被扔在矮几上。现在锁屏亮了一下,两人都瞧见了。
莱纳这一日是早班,按布鲁斯的周密肯定替她请了假,那么就不难推断特瑞特何出此言。他十有**把他们两人之间理解成:惨遭抛弃的旧爱牺牲色相换来浪子暂时回头。光是想象,有趣程度便不亚于电视里常播的狗血剧。
“让你少招惹他吧。”布鲁斯那样说着,却手快得点了回复。一句:“还好还好,我脸皮薄,不像你。”成功让莱纳笑出声。也是时候治治那个烦人精了。尽管她想,布鲁斯对“治治”的定义大概与她不同。
这不重要,眼下打紧的是,“迷晕我的都是什么人?”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但眼神在告诉她,他很快会为她解谜。她想那会是个重磅揭秘。他可能要带她回老巢。按蝙蝠的性子,不太可能将资料随身携带。当然许多问题没有资料也能阐述,而他显然不预备这样做。他这幅样子倒是出乎她预料。她自问若是蝙蝠,哪怕遇见称心意又聪敏的另一位,大概也不会舍得轻易亮出底牌。毕竟情爱可以反复,而性命仅有一条。
他瞥了她一眼,不难猜到她的心思,“你的私家侦探老师没有告诉过你,与人合作就得拿出诚意?”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来,望着他久久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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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带莱纳去了复建中的韦恩庄园。那片废墟出现在眼前时,她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做计算时的假设误打误撞成了现实。
她跟着他进了一个上锁集装箱的内部。他手中的那把小钥匙看似简单实则并不方便复刻。集装箱从外部看来最多标准尺寸的四分之一,内部却别有洞天。它不长,但很深。深度并不直观,唯有知情者能摸出门道。因为门一关上便成了没有光源的密闭空间。即便眼睛最终适应黑暗,视物依然模糊。
黑暗里莱纳凭本能牢牢拽着布鲁斯,她看不见他怎样一翻腕,自己的手便到了他的掌心里。他打开了另一扇暗门。有落锁的声音,不清楚是否用钥匙转开。他挨个点燃墙沿上的火把,因幽□□仄带来的压抑立扫而空,反有了几分密室探险的趣味。
约莫往下走了半层楼的高度,到了一处平台。平台尽头是制作简洁的升降机。说升降机是客气话,更直观的描述应称之为“会动的囚笼”。大概是莱纳脸上的嫌弃太过于明显,站在升降机里的时候,布鲁斯颇为无奈得辩解,“你难道还指望我给秘密巢穴装一台三菱重工?”她却煞有介事得回答他,“可以考虑。”
地底的空间比想象更宽阔,远处还有水声。布鲁斯说那里有个瀑布。可到底是透不到光的地下又毗邻水源,使得整个秘密空间温度偏低,湿度偏高。前一夜的衣物被老管家收走打理,按布鲁斯的意思新准备得好看却不很保暖。穿大衣和及膝裙来地下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可顾虑到他的感受,莱纳咬着牙没有去拢衣襟。她只是有些后悔下车时没有系上扣子。
她后来想明白,他把她带来这个地方不光是为了她和她缺少但渴望的“诚意”。他们本质上相似,敏感又缺乏安全感。他一方面竭力守护着这座城市,一方面又极力隐藏着自己性格里的这部分阴暗。她曾太多次得对他称赞另一个他,这或许给了他希望——一种另一个他也为人所接纳的希望。可他同时也害怕这是一个错觉。臆想中的蝙蝠和真实的蝙蝠,很有可能是两码事。他把她带来这,接触真实的另一个自己,想看看她是否果真能接受。
她为什么会懂?恐怕换作是她,也会有同样的顾虑。
他按了操作台上的一个按钮,白织灯在头顶连城一片。他转过身,背对着栖居地面对着她,展开双臂。“我该说什么?欢迎。你是蝙蝠洞迄今为止的第一名访客。”他的眼神乍看兴奋,与展出心爱玩具、隐隐自豪又渴望夸奖的小男孩如出一辙,而细究下有多少打量和忐忑,她不想知道。
“要是我也有这么个办公室,大概就不至于太早被你们抓包。”
她表现得太正常:恰到好处的惊喜、偷偷乱瞥的眼神……就像是初上门的客人,端着矜持又克制不了新鲜。因为太正常,所以不正常。他知道她很会演。
“莱纳,你不必这样。”布鲁斯敛了故作的得意,“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是真的不必。”
她挑起一边的眉,“怎么每次我一说真话,你反而不肯相信?”
“你又为什么非要我说破?”他指了指她悄悄摩擦的腿肚,轻声说,“你很冷,声音都有些变了,却不肯系扣子。回去吧。这里也许不适合你。”
原来她猜得并不完全对。他比她设想得更为矛盾。
她知道这地下不可能没有空调,他故意不开空调又示意阿福给她准备不畏寒的衣物,不正是要叫她冷么?他想用行动教会她蝙蝠侠的世界和她想象里的不一样,想用现实劝她知难而退。他要她自己认清她所拼命追查的他根本是她惹不起。论城府,她不及他。分明做好了疏远的打算却逼她承认心里的一点好感和在意,和她上了床又给刚尝到甜头的她当头一棒。她想他大概是太明白,她这样的人,认定一件事光靠说理是劝不通的。
有趣的是,他自己那一点好感和在意也在对峙中暴露无遗。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伙人的事。”她神色淡然得系上衣带,摆明拒绝聊他的话题。
她不想和他在这些问题上纠缠。因为他是对的,从理智来说。他作为蝙蝠的职业决定了他不该和任何人维持长久的感情关系,那将成为他的软肋、对方的致命伤。所以小说里的主角总是自虐般得疏远心上人,的确有时候爱一个人的最好方式是离开。而对于尚未开始的朦胧直言放弃,又有些得不偿失。
但他也不是好说话的人,“回酒店也能说。”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台平板,朝她晃晃。
这摆明了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容她蒙混过关。
她大步走到他面前。踩着很高的高跟鞋刚好那和他平视,“是,我冷。那又怎样?证明我其实在害怕么?你希望是这样。所以破天荒的把并不能算太信任的我带来你的基地,证明给我看真实的蝙蝠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大概在你面前说了太多。真正的你是怎样的,只能由你来回答;而我愿意相信的,是我看到的那一个你。”
“你能看到的仅是一个人的行为。而定义一个人的,不是行径是内在。”他平静得和她对视,在平静中酝酿风暴。
这句话很熟,是她亲口对特瑞特说的。当时用来为蝙蝠侠辩白的话,却被蝙蝠侠用来抹黑自己。他知道的总比她以为的要多那么一些。
“如果我反驳你,你是不是打算提醒我,你的论据其实最先是我提出的?我记得。可是布鲁斯,定义你的是你的内心,而作为旁人我们能看到的却总来只是你所做的,和从你所作所为里解读出的所谓你的内心。”她朝他凑近,就像几个小时前他凑到和她鼻尖顶着鼻尖的位置,“你既然不想招惹我,就不该在睡了我之后企图说服我:我不了解你、我们不合适、包括睡我都是你的预谋等等,我不信。”
她说的对,他想要放她走正因为她能懂他。天涯海角当个知己,总比近在咫尺危险常随强些,他一度那样想。可是直视着她的眼睛,有些问题根本不必问出口。他能看得出来她不怕,他其实心里也知道。但就像几个小时前的她一样,他也在犹豫。他们那样的人,打心眼里聊得上天的见一个少一个。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握住他的手,又一次。她的手很冷,语气却很热情。难得从她嘴里听见这种任性。
他叹了一声,反捉住被她握着的手,又一次压着她的身子抵在控制台边。没有忘记开空调。送风的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这个宽阔偏暗空间里的唯一声源。他想,管他呢。他没有注意的是,她说“以后”时眼里不亚于他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