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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到底没有和华尼托缠绵到最后一步,大概是知她承受不了。
可也没有太轻易放过她,她才顶着玛尔斯的身份在他手下换来一身伤,一转眼竟还怀念起这名字的主人,换谁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她。他非要她说和玛尔斯的渊源,她却总避而不答,实在躲不过了,便搪塞说“那是早已埋入黄土的尘封”。那其实是一句实话。玛尔斯给了她最纯粹的诚意,她还他以巅峰,纵他无缘见的巅峰,那是个早画上句点的故事,不过是她忘不了、放不下。
有多少始于诚心的故事终于利益,这却是个背道而驰、由利益而始诚心而终的难得。
布鲁斯不满华尼托的答案,华尼托却说何必同死人计较。许是他本借题发挥,许是她那瞬间的眼神有些哀伤,他三言两语揭过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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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他才停止与她的厮磨,她的电话便响了。来电的是迈尔伯特。她的眉眼中转过一丝郁色。布鲁斯的推理毋庸置疑,只是他近来对她突飞猛进的了解,不能说没有这位同僚的一点手笔。
她还在心里咬牙切齿,布鲁斯已替她接通电话,放了免提。事已至此,只能希望这位“好同事”能悠着点。
【午安,但愿没有打扰到你。毕竟正午都过了……】迈尔伯特口气随意、语调娴熟,仿佛他和华尼托是多年旧友似的。
唯独他话里的隐喻让人听着不那么舒心。什么叫正午都过了?正午前他会打扰到她什么?他知道她此时和谁在某处私相密会吗?直觉告诉她,他知道。
沉默的五秒钟,比起一呼一吸都放缓放轻柔的尴尬停顿,更像是人心的无声博弈——她在探他的用意,他在等她的反应。不作答本身也是一种答案。迈尔伯特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来找你了吧?我是说布鲁斯·韦恩,或者你更愿意称他为蝙蝠。】
她掀了下眼皮,他先后提起布鲁斯和蝙蝠的刹那,她的眼神是震惊又警惕的,战斗的本能甚至让她握紧了拳。但她的紧绷只在那一瞬间,她很快卸了力。布鲁斯的伪装其实不完美,韦恩的草包和蝙蝠的谨慎反差过分明显才让人潜意识里手下筛掉这一选项,可冷静下来分析不难发现这两者的高重合。在九头蛇里走到今天,迈尔伯特的观察、分析和眼力见不可能逊色。他是因为她才会去关注布鲁斯,说来是受她牵连。
那样一想,她连质问都小心翼翼,生怕再触到迈尔伯特的逆鳞而更加针对布鲁斯。那个素来冷厉的华尼托,面对堂堂正正的挑衅,竟只是轻声询问:【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打算做,华尼托。】迈尔伯特也没有如她预判得乘胜追击,【你一定以为我是来看你笑话。其实你没有输,你懂吗?世界不只是胜负,输赢也没有绝对,哪怕是九头蛇。可你大概不会信我,就像你的那个谁来找我、反复警告我不要乱动作,就是不愿信我对你没有针对。“怎么可能”?他们都会这么说吧。华尼托和迈尔伯特,这么可能友好收场。他们不信你我能够共处,你也不信,就像他们煞有介事说迈尔伯特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地位。】
布鲁斯在看华尼托,她却垂下了眼,一时不语。她不信迈尔伯特,直到他若无其事提到了过往。所有人都以为的铁石心肠破天荒得生出血肉,是恨不得掏心掏肺都无人肯信的无奈。她忽然信了他的鬼话,信了他没有意图。可没有意图又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
他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也回答了她未出口的疑问:【你多半会如果没有企图,我又为什么无缘无故找上门——因为我和自己打了个赌,赌我赢了,我就和你谈谈。你猜我同自己赌了什么?虽然按我对你的了解,你既不想听也不想猜,但我一样还想告诉你——我赌你舍不得碰他。】
她在心里骂见鬼的舍不得,呼吸仍是没由来的一滞。纵使诸多不可说已被拆解入骨,她那些隐晦的关怀、埋入骨的深情,仍像是怕见光的阴影,恨不能捂烂于心田。嘴上还硬逞强:【你想多了,堂堂蝙蝠岂是我碰一下就能伤到。】
【你连碰他都舍不得,要如何伤他?】迈尔伯特像是笑了一声,【我猜你不止没有下杀手,连下手都不怎么下得了,他也发现了。你一定以为这就是你被他看破的关键。你可以问问他本人是不是这么个道理——直到现在你都没有反驳,我权当作我的假设都成立——但我想你大约是开不了这口的,所以我先说说我的判断吧。不全是,至少在我看来。你可能会问为什么,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你觉得玛尔斯面对蝙蝠侠该是什么反应?】
他说着问她,并非真的需要答案。玛尔斯面对蝙蝠如何反应,这已不是假设,而是既定事实。
【你大概会说冷静。可是小姑娘,他不该冷静。在你的故事情节里,玛尔斯是华尼托的盾,华尼托是玛尔斯的刃。这两个角色相辅相成,默契十足,见证过彼此的低谷、也目送对方走上巅峰。他们的关系在流言蜚语中暧昧化,即便没有感情,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和过分近距离地互相利用,这两人对彼此总比旁人要特殊几分。你始终按着绝对理智的剧本出演着这两个游走在若即若离的角色,这本身谈不上错与否,但你错在太不懂男人。
【你的玛尔斯,一个凌驾于绝大多数之上的绝对权力者,一个比绝大多数匍匐的蝼蚁都年轻的权力者,他的年龄、实力、地位都注定他是骄傲的。骄傲未必要骄纵,你合理得演出了他低调沉默里绝对自信的张扬,可你忘了越是这样的人物越讲究主权。即便华尼托和他没有暧昧只有利用,他既已允许舆论将他和这个名字绑定,便没有考虑过松绑,更毋庸说容忍和另一个名字的绑定。可当你和韦恩的蜚语四起,你笔下的玛尔斯做了什么?可有可无稍稍疏远了“你”些,但这份疏远未免太轻巧了些。
【一个骄傲的人、一个对你有占有欲的人,会搜刮你绯闻对象的方方面面,而不是充耳不闻、任之由之。你可能会觉得这种反应太过夸张,你可以问问韦恩,他觉得夸张吗?问问他,在初次听到玛尔斯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和你的牵连时,他是不是如我说得做了?甚至尤甚?】
她下意识地去看布鲁斯,他不避不躲牢牢看来的直白,让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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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另一头的迈尔伯特并不知此处的一来一往,自顾自往下说:【你作为玛尔斯和蝙蝠正面交手的时候又是怎样做的?我猜很克制。那你觉得蝙蝠克制吗?还是很疯狂?你大概会觉得他为了一个华尼托而针对玛尔斯是没有意义的,可他那没有意义的反应才是最正常的反应。那也本该是你作为玛尔斯对华尼托应有的反应。玛尔斯未必爱华尼托,但一定会捍卫她,因为他捍卫的也不只是她,还有自己的尊严。】
爱本是非理智的,用绝对理智去揣摩爱,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真心相爱哪会计较那许多利益得失,哪会在意那些算计和实惠。她捂着一颗心舍不得他受一点伤,却忘了合作之上、友情边界的玛尔斯和华尼托之间也早非她舒适区的利益往来。不食烟火、神坛之上的小天才终究睽违热人间太久。
【给你讲个故事吧。那时她已和我分开,她说她需要冷静。那段时间她的周围总有一个心理医生陪着。她在听说了我的故事后说过她需要帮助,我也晓得她和心理医生之间没有私人关系。我在心理医生附近徘徊的某一天撞见了她,她恳请我不要伤害他,他只是在为她提供专业服务。她没有撒谎。我知道,但那天我晚上我还是杀害了她的医生。】
他只是无法忍受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陪在她的身边,聆听她生命中的琐碎。
迈尔伯特打的不是视讯,他们看不见彼此,但华尼托可以想象他此刻的温文尔雅,一如他最惯于伪装的那段岁月,总是半垂着面目,眼神悠远而怀念。那或许不仅仅是假装,不只是。艺术来源生活,习惯了武装自己的伪装者,还能否分辨现实和假想。冷漠是真,深情也是真,只是曾经不顾一切付出真心的源头不在了。可没有人能在原地停驻,尤其是啖食血肉的九头怪物腹中,一点点软弱都能叫人尸骨无存。
她也不自觉的得笑了。牵动了断了的肋骨,疼,可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她想她听明白了他的这通来电,就像他亲口所说,他和自己打了个赌,只是赌赢的代价不单单是个给她打个电话罢了。
【有想过这样的收场吗?】她问他。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谁又会料到结局是这样的轻描淡写。
【都不重要了,华尼托。你赢了。记住这点,足够了。】迈尔伯特的口气并不尖锐,事到如今或许也的确都无所谓了。
只是。
【我……赢了吗……】
华尼托问迈尔伯特,也问自己。迈尔伯特说她赢了,因为他无心再比。从胜负的角度,她赢了,可她也没有赢。她赢了比赛,输了自己。她早不复开局时的无懈可击,就连这所谓获胜也有一半对擂者弃权的成分在。
【你死我活也没什么好,不是吗。】他的语气很轻,像在告别,大约也正是告别。
不死不休当然不好,因为逃不过一个死字,可不再不死不休了,就意味着打算好好活下去了吗?迈尔。她心想,但没有在布鲁斯面前表露。
【你可别想着死。斗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结果,你要是走了,岂不更显得我们这群老家伙的这些年都白费了?】他是笑着说的,可笑声里总掺着点别的东西。
笑着说别想着死的人,听起来求死之心却比她更胜。她想如果他所求不过一死,她尊重他的选择。但她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布鲁斯不会同意,那些阳光下守着正义的人可能不会懂,千疮百孔走过半生,死对他们这种人才是奢望。他们说活着才有希望,可希望早化作远光,看不见触不着,连想象和自我安慰都快失效,人间才是煎熬。
曾经,她也那样觉得。
可能是那一瞬间的缅怀太过伤感,可能是那一时的沉默过分震耳,她看见对坐的布鲁斯皱起了眉。她心道不好,想要补救,电话另一头的迈尔伯特像是听到她的心声,轻声开口:【元素是一切的根本,当元素只是元素和当元素构成了你,终归是不一样的。】
她瞧见布鲁斯松了一口气。他大概以为迈尔在让她珍视人间。
不是的。
元素是万物伊始。这是很多年迈尔与她初见时,她说的话。他是临时被拖来的她的化学老师。当年的他怎样回答?「没有什么能在结尾时还同开端般一成不变,元素也不能,小姑娘。」那时的他才被他的克莱米蒂甩了。顶尖的科学家说着并不科学的话,不论是多年前,还是许久后,也许有些结局从科学家不再唯信科学开始便有了铺垫。
可你还想做回原来的你,在历经千帆之后。哪怕是明知不可能的奢求。
【所以送我一件礼物吧,就当是我这个输家提的小小一个要求。】他理所应当说着没有因为的所以,笃信她能听懂。他们说九头蛇是误入歧途的聪明人的游戏,可有时旁人口中的歧途是有些人选定的路,无关对错,不论好坏,【我曾以为我痴心的化学能陪我走完一生,毕竟这世间何来比自然和科学更纯粹、干练的美。】
可后来。
那一句没有出口、不必出口的后来,他们都懂。后来他被不干练拽入尘世,终此一生再无法走出。
【那应该是你最完美的一件作品吧?能从你手里要走它,是我赚了。】他语气松淡地说着仿佛无关生死,他说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是她的最完美。她这一生做过许多完美,他却单提这一件。
【迈尔,它再完美,也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希望也就碎灭了,因为逝去的终究无法挽回。
他打断了她:【可是华尼托,你还在用它做着你最初想要做的梦吗?】
他问她这个源于梦境的微不足道,是否还履行着最初被赋予的责任意义?当然已不再是。她曾用梦境缅怀过去的支离破碎以做前进的动力,却在将抵彼岸时用以沉湎醉生梦死。
不想醒的不只是她。她迎来了她的圆满,他却再没可能。
【那么,祝你好梦。】她不再反驳,意味着不再阻拦。她祝他好梦,是祝他沉醉不醒。听来多么自欺欺人,可对活得太清醒的人来说,彻彻底底的醉一场,又有什么不好。
【不,是无梦,华尼托。】
愿你无梦,愿我好梦,华尼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