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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翻墨,压住半边天光,会后熄了灯的高处西向屋宇,只剩一室阴霾。气象预报里多云有雨,总算瞧出点眉头。
狂风拍得窗框作响,呼啸的风声溜进没封严实的窗沿,呼啸作怪。天雨欲来的狂乱,阴雨天的闷湿,笼在黑墨蔽天的暗沉里,连近在咫尺的迈尔伯特与华尼托,一时都难辨对方的神色。
华尼托的身形算来瘦高,只是在挺直背脊的迈尔伯特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这人不再藏头露尾后的眼神,纵然看不分明,也能体会到压迫。他本不是好相与到人。只是迪恩派克太过的盛气凌人,让人几乎忘了迈尔伯特早年的手腕。
狂风吹乱了一处云角,又被飘忽来的另一朵填上。天光乍还的瞬息,迈尔伯特似乎看见了华尼托眼里的光,古怪绝非忌惮的光。
“若你有了发现,莫忘记知会我。”看似很长的对峙,实不过数十秒的间隙后,华尼托清淡道,不置可否。
迈尔伯特轻呵一声,侧了半步。华尼托顺着他让开的路离去,不疾不徐。她的反应倒也不出意料。他的试探与妥协,比起真想从她的铜墙铁壁撬出一道裂痕,倒更似威胁和警醒——迈尔伯特未必做什么,但不代表他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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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尼托刚迈出会议室,那片厚沉的积雨云大概是再不能承重,哗得碎开,淅淅沥沥落下。雨丝连密,滂沱作响,不绝于耳的落地击碎声是自成的天幕,隔绝了内外动静。
本该离开的郎姆洛折返了等她。倚墙环臂的模样显然已候少许,雨前的对话不知听到多少。
华尼托神色未变,略顿的步伐却透露出她的意外。玛尔斯可能折返,迪恩可能折返,但交叉骨似乎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但会议室外不是说话的地方,迈尔伯特指不定随时出来。华尼托知道,郎姆洛也知道。他比了个“向前走”的手势,带头离开。华尼托弯了弯头,目露新奇和探究,却还是跟着走了。未必真是赴约,离开的路虽有多条,郎姆洛选的最闭耳目,亦是她向来的选择。
郎姆洛一路把华尼托领到高层专用电梯,把她领到更高的楼层。九头蛇高层在总部大楼都分配有办公室,不光迪恩派克和迈尔伯特,华尼托和玛尔斯,交叉骨也有独属他的那间,只是更简陋些。他的办公室和他们的不在一层,华尼托自己的门禁也刷不开电梯。但玛尔斯的不同。他当然得不同。
楼层和楼层间的格局类似,即便没来过,也能摸出三分熟稔。顶着“玛尔斯身边红人”头衔的华尼托,来过与否却是另一个问题。
当下华尼托随交叉骨回了他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除了标配的写字台,一把办公椅,和一个会客沙发,无甚别的文具装饰。练手的器械倒是不少。贯穿始终的黑色系和入目的空旷,倒也符合这人行动队的身份。
郎姆洛锁上门,随口问了一句“要茶还是咖啡”,不等华尼托作答,又自言自语:“你这么讲究的人,不太可能喝茶。”
他冲咖啡的功夫,华尼托踱步到窗前。一场急雨来势汹汹去势也快,滔天雨幕于今徒剩下细细几线雨丝挂壁。高处视野虽好,视物因远而不细致。郎姆洛的办公室位于大楼西侧,掠过东西雨棚的空隙,恰能瞧见正门处的动静。
正门外一辆轿车静停不行。来总部的人大多行色步履匆匆,赶时间开个会、交个报告、面对个质询,不会多做停留。虽为高层配备了办公休息区,大多人除了交付那会儿,可能再没进过名义上属于他们的那间屋。华尼托也好不到哪去。除了极少次事先事后和玛尔斯有事商议,会早到晚退,平时压根不会弯上去。
这留在正门的人是等人还是寻仇?话虽如此说,她心底其实是有计较的。不过隔得远,看不清车牌无法验证,也懒得验证。
她才那样想着,郎姆洛将泡好的咖啡塞到她手里。咖啡杯是无趣的黑色。两个都是。她特意留心一眼。尽管她自己屋里、办公室里的杯子,也都是这种无趣的颜色。郎姆洛抱着自己的那杯咖啡,手一撑坐上窗台。额头抵着窗户,不一会儿咖啡的热气、和他喷出的呼吸就把玻璃呵起雾。
“73254。”他从衣兜里变出个望远镜,对着正门没瞧两眼,笑道。笑声里也不见什么意外,“你可把他惹急了。”
郎姆洛口中的“他”是迪恩派克。73254是迪恩派克的车牌。这都是人尽皆知的。
他这样堂而皇之等着,不知是不怕人知道他在等,又或者已顾不上旁的。
人都是这样,呼风唤雨惯了,便容易堕入自我承诺的怪圈,好像不管他做了什么、做过什么,都能够粉饰太平。树倒猢狲散。所谓的粉饰太平,是靠一级级人力堆砌。仰仗的下属都走了,再拿什么去粉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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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必在等我。”她说这话时的揶揄过分明显,倒像是自己也不信的。
华尼托仰头喝了一口咖啡,热饮里升腾出的雾气模糊了那双眼里的冰冷。咖啡是热的、甜的,可她的心是冷的,捂不热、甜不化。她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她知道他们都那么说她。约瑟芬将她一手养大的培育之恩、悉心教诲的引导之惠,换来却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回头一口把他咬得奄奄一息。他们对玛尔斯说,她会那样对约瑟芬,也会同样对你。
只是啊。
雾散了,同样散走的还有她的满眼嘲讽。
“他和你也算撕破脸,与你的确无话可说。只是他那睚眦必报的脾气,保不准要逮着你发泄一通。”郎姆洛顺着她的揶揄附和,侧眼去瞟她此刻的低眉顺眼。呵。她一直是那么副漠然着顺从的表面模样,任谁都看得出底下的反骨,偏生她什么不说、什么不做,拿她也无法。她那派消极反抗作态,不知惹了多少人恨得牙痒。
迈尔伯特恰在此刻穿堂而过,脚步带风,穿出屋檐的立时,撑开了长柄自动伞。稀疏细雨,不打伞也罢,他仍一丝不苟把自己遮得严实。这么个谨慎人物,又怎么会一惊一乍,一不小心露出破绽。
迪恩派克的司机朝迈尔伯特按了按喇叭,从华尼托和郎姆洛的角度,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晃了晃的车灯。
迈尔伯特的脚步顿了顿,停在原地那样三五秒,最终还是走向了车边。
车窗摇下,雨幕中一人打伞弯腰,一人探头的画面似曾相识,于不经意中将郎姆洛拉回往昔。近二十年前,还只中年的约瑟芬把华尼托交到他手上,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黑色轿车摇落的车窗后,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满眼好奇。不是天真懵懂的好奇,是像要把一切拆解、知根问底的探索。那并不是一束无邪的光,看得太多也参杂了太多杂质,却依然拥有穿透人心、穿破阴霾的震撼。
他其实也是个教徒,丢弃太久的圣经终究没能忘过。教义这种东西,无关信与不信,听得多了,也就成了身体一部分。比方他照旧记得“神说要有光”,为什么要有光不那么重要,多年前他预感的那束光,多年后好像在逐渐履行光的职责。
郎姆洛又喝了口咖啡,连他自己都嫌甜腻的咖啡,视线又落回到身边的华尼托。她小时候,他们也常常这样并肩坐着。叫人闻风丧胆的“交叉骨”对待小孩意外心细。会给她包扎她不小心弄出的伤口,会向从来不和的医生去讨祛疤药来敷她自己都不在意的疤痕;会硬塞给她甜心甜食,泡甜到发齁的茶和咖啡……
他们之间亦师亦友,兴许超过了师友。至少他曾那样觉得。
而那或许仅是因为她很能忍。就好比比明明不喜欢甜食,却能面色不改得咽下。偶尔的皱眉、挑剔、抱怨,不过是顺着他心意,故意为之。她眉眼是冷的,心神是死寂的,大概才能走到大多人只敢遥想的高度。
有很多次,他差一点开口说:“跟我走吧,去行动队,至少能给你一片无束飞翔的旷野。”尽管那是杀戮的旷野。她压抑得,连他这种粗线条的旁观者都觉得难受。
他没能说出口,因为他偶然见到她眉眼绽开的模样。一向死水般的眼睛盛满星光,令他惊觉她也会有生机。她那样的开怀,他只见过两次,一次在经年前的巴克斯威,一次在如今的哥潭、那个声名狼藉的公子哥。
真心的在意、想为人好的心是藏不住的,不论借口多么煞有介事。
“迪恩派克同你针锋相对已不是一日两日,叫我在意的是迈尔伯特的态度。”郎姆洛有一下没一下得把指节叩击着保温杯壁,想了又想仍是不住把真心道出。他和她曾无数次并肩作战,到头来竟不知她肩头的信任给了自己几分,“他藏拙太久,今天忽起发难、来势汹汹,只怕对的不只是迪恩。”
楼下的谈话似乎不欢而散,只见迈尔伯特方退开一步,迪恩派克的汽车一脚油门,甩他一脸尾气,扬长而去。楼上的华尼托闻言却是眉头几不可见得一扬,“迈尔伯特想要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她终于正眼去看郎姆洛。他在她的身边,她的背后,一如幼时。
这记忆中被冠以师傅之名的人,和她真正朝夕处之的时日不长。不长的时日,他却待她极好。也许是她长得太脆弱,让他下意识收敛,怕那来自蛮荒的蛮力一不小心将他摧折。也许是九头蛇对她太残忍,连以杀戮为生的他都生了恻隐。又也许只是时间,时间这种能让陌生人之间都生出牵绊的荒诞。
唯独她自幼而长未曾将心比心,真心付出后的背叛太沉重,是早如败絮的她不能承受。
这个凶名在外的男人其实有别于大多数人既定认知的冷漠。是,生生死死,他的确是不上心点。可他也不只是个乖顺听令、一味杀戮的机器,他眼里间或迸出的不羁明明白白得告诉着你,他是属于旷野的凶兽,不该也不会被困于囹圄之中。他天性向往自由,而自由者最不可拿捏。
她非是不信他的切意,只是不敢把真心托付给他。自由的人可以为了自由玉石俱焚,而阴暗里的偷生者赌不起恣意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