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想在临走前开个玩笑,她走得不情不愿,陆小凤毕竟是她所爱的人,她既舍不得他,也不想看他这么痛苦。
他的悲伤她感同身受,她想在最后一刻看他笑一笑。
陆小凤笑不出。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在怀抱中断绝生息,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身体慢慢失去温度。
她的脸色还很红润,闭着眼,眉心微蹙,嘴角却向上勾起,像是睡着了,在梦里见到了难缠的家伙,明明吃了亏却还不肯服输,默默盘算着怎么扳回一局。
曾有许多个清晨,日光透过床幔,撒下满床的暗红,陆小凤迷迷糊糊醒过来,又不想起床,就侧身躺着,用手撑着头,带着满心满眼的幸福凝视她的睡颜,没一会她就醒了,眼睛还有没睁开,嘴巴就已经先翘起来,他通常会俯身亲上去,偶尔也会伸出两根指头去捏她的脸。
她会气恼地打他,然后像是小猫似的钻进他怀里,胳膊搂着他的腰,腿缠在他的腿上,咕哝着:“别闹,让我再睡一会。”
如今,陆小凤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一下,眼泪滴在她脸上,他多希望她能睁开眼,打他也好,骂他也好,哪怕收拾包袱离开他,可她没有。
她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太阳西沉,满天红霞,赤红的光辉笼罩在这一方幽谷。
红叶飘零。
高月的尸身开始僵硬,红润的肤色逐渐变得青灰。陆小凤抱着她的尸体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一步步朝着他的家走去。
他终于痛哭出声。
他发了疯似的哀嚎,每走一步都仿佛是在撕扯心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明天就要成亲了,你还没有穿上嫁衣,怎么就死了呢?
小屋已在望,门前果木依依,成熟的果子混在夜风之中,是那么的甘洌清甜,昨天他们还在这里摘果子吃,她皱着脸说,这果子闻着香,没想到吃起来又酸又涩,灶台边码放的柴火已烧尽了,她曾在那里做饭煮粥,絮絮叨叨地埋怨着缺少香料,做出来的不如酒楼里的有滋味,屋前挂着晾衣绳,上面两三件衣服还没来得及收,一旁的地已松过土,她说想在这开辟一个菜园子,快入冬了,青菜越来越贵……
这里的每一处都有她的影子,有她的嬉笑怒骂,有他们两个人甜蜜的回忆,陆小凤怔怔地站着,竟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天旋地转,天塌地陷,眼前的一切仿佛成了漩涡将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他直挺挺地倒下去。
……
陆小凤是在床上醒来的,艳阳照在红色的床帐上,耀目的红让人发晕,他在迷惘中,手下意识的往床边摸去,摸了个空。
他猛然坐起,惊叫道:“倪蝶?是你吗?你回来了是不是?倪蝶!”床边有声音,他一把挥开床帐,立刻陷入无法自拔的失望之中。
床前是他的朋友们,花满楼、朱停、司空摘星还有柳如钢,他们都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深深的伤痛和悲哀。
为陆小凤,为倪蝶。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他们没法劝陆小凤不要难过,更没法说让他想开一点,就连倪蝶是如何死的,他们也没法子问。
过了许久,花满楼缓缓开口道:“我把她葬在了门前那颗槐木下,你……”
陆小凤失魂落魄的点点头,好像听到了,也好像没有听到。
他近乎麻木的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出走,出了门就看到一丘新坟,墓碑还没来得及刻字,锤和凿子就放在一边。
陆小凤慢慢跪下来,两只手抓了把泥土死死攥着,犹嫌不够,整个身体都扑在墓土上,哭泣着,抽噎着,耳畔隐隐想起她的话声,要存钱,开镖局,闯出一番名堂来……她说,我会看着你。
他多想告诉她,若是没有她的参与,那些计划有什么用?他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倒不如陪她一起死了,说不定在那阴曹地府,奈何桥边,她正等着他呢。
锤凿就放在一边,陆小凤摸起尖利的凿子高高扬起就要往自己的心脉捅去,还未及下落,便被死死拽住了手腕。
他没有看拉住他手腕的是谁,或许是花满楼,或许是朱停,他也不在意,他们又悲又急,轮番地劝他,说了什么他也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只知道,倪蝶死了,他千盼万盼好不容易才有的家没有了,世上能给他温暖快乐的人已经离去,他又是孤独寂寞的一个人了。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这就么浑浑噩噩颓废了两天之后,陆小凤被花满楼带了走,朱停,司空摘星还有柳如钢全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因为只要稍不留意,他就会用各种方法寻死。
他撞过墙,用碎瓷片割过手腕,也点过自己的死穴,甚至还会发狂,挨过生不如死的两天之后,陆小凤才将将从强烈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忍痛说出了那天,他们是怎么被陨星阁的杀手找上,又是怎么被抓住,到最后,倪蝶喝下毒酒,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
字字泣血。
司空摘星早已听得坐不住,大骂道:“既然如此,你还在这寻死觅活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好好练武,为什么不铲掉那个狗屁陨星阁替她报仇?”
柳如钢更是虎目含泪,揪着他的衣领愤愤道:“你武功不是很高吗?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为什么没能护住她?!为什么不去给她报仇?”他也已压抑了太久,顾不上失态,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是啊,他的仇人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他就算死,也该先替倪蝶报了仇再死!
这一年,陆小凤十七岁,他经历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也挣扎在无尽的痛苦之中,然后在绝望中蜕变。
他开始勤练武功,努力回忆着让他痛断肝肠的那天,那由三十名杀手所组成的剑阵,还有云在天所展露的招式路数,他将这些通通画在纸上,日日演练琢磨,寻找着破法和漏洞。
除此之外,他开始锻炼速度,拔剑的速度,出剑的速度,往往最简单的动作,他一天就要重复几百次,上千次!
他在逼迫自己,不敢停顿,不敢放松,就像一只被蛛网捕获的飞蛾,自虐一般挥舞着双翅。
也是在这一年,他学会了喝酒,因为酒可以麻痹他的神经,会暂时减缓他的痛苦,也能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让他浅睡半个时辰。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三年。
这中间他游遍了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如浮萍飘摇,到处跟人比武、论剑、若碰上英雄豪杰,便拿出倪蝶追求他时的厚脸皮上赶着交朋友,若遇上穷凶极恶的歹人,他就不要命似的,拼死也要杀了对方,拼着拼着,非但没有把命拼掉,武功反而更高,名气也越来越大。
在他二十岁那年,认识了同样剑法卓绝的西门吹雪,而这时,陨星阁已成了江湖第一大祸患,三十剑阵无人能破,云在天的邪门武功更是让人胆寒,门下吸纳了数不清的高手,风头如日中天。
三年来的刻苦和隐忍,打得就是你这如日中天!
西门吹雪一人破剑阵,手刃了陨星阁三位堂主,两个护法还有十大高手。
作为朋友,他把云在天留给了陆小凤。
老实说,这时候的陆小凤仍旧不是云在天的对手,但他并不是来找云在天比剑的,而是找他拼命的。
拼命的时候,赢的往往是不要命的那个。
陆小凤早就活得腻歪极了,所以当云在天当头一剑朝他劈下来时,他不躲,也不闪,而是同样刺出要命的一剑。
云在天怕了,他开始闪躲,开始防守,偏偏高月教他武功,其要义就是放弃一切防守,专注进攻。
防守就意味着输,输就意味着死。
他被一剑贯穿心肺。
陆小凤看着云在天倒下,并没有胜利的喜悦,更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他只觉得累,疲累无比。
他留下了他的剑,就放在云在天的尸体旁。
他想,倪蝶说的真对,他还真不适合拿剑杀人。每杀一个人,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都会觉得很难受,很恶心。
天高地远,天地寂寥,最后的心愿已了却,他还能去哪?还能干什么呢?
他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家”。
坟墓已荒,墓碑无字。
他走过去,手掌轻抚石碑,就像抚摸他妻子的脸颊。
“如果能在奈何桥边遇见你,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你是不是还在等着我?我知道,你已经等了太久。”
“我知道等人的感觉,不管身边有多少人,有多么的热闹,可心底里总会觉得寂寞。”
“很快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我也不会。”
空了三年的石碑上总算有了字。
陆小凤一笔一划地刻下:“倪蝶之墓”
斧凿不停,他接着刻:“陆小凤之墓”
刻好之后,他没有把石碑立起来,而是搬进了屋子里。
接着,他用一双手扒开墓土,掀开棺木,从包裹里展开一件艳红色的衣裳。
那是他三年前为她订做的嫁衣。
他用嫁衣盛出棺木里的骨殖,小心地抱起,放在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大床上,然后他也躺了上去。
“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跟我睡在一起,喜欢我牵着你的手,喜欢我抱着你。”
他侧过身,与尸骨相贴,密不可分。
火从床帐烧起,瞬息间便蔓延开来。
“我终于……又能见到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生了我的气,埋怨我为什么让你等这么久,不然你什么连一个清楚的梦都不给我了?我这就来给你出气……你可以打我,但不要太用力,一直都没跟你说,其实我挺怕疼的。”
下一章结束回忆,让我酝酿一下情绪,逐步进入喜闻乐见的火葬场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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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