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蜀中。
大雨下了一整夜。天色晦暗,不见日光,如烟般的雨雾在长街弥漫,街上连一个人也没有,一只狸花猫从高高的院墙里跳出来,喵了两声,钻进一条巷子里没了影。
巷子幽深,两边都是青灰斑驳,几乎遮天蔽日的高墙,看起来又庄严,又古老。绕过这条巷子,便能看见一扇黑漆大门,漆是新的,但门口的石柱石狮全部都已沧桑。
“这就是唐门啊。”高月仰着脖子感叹了一声。
大门紧闭,他几步迈上九级台阶,扒着门缝往里瞅,隐约瞧见一段寂寞空庭,几许落叶在青石砖上打着转。
陆小凤拳头放唇边咳了一声,道:“许是我们来的太早了,我看旁边那条街上的早点铺子也才刚开张,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略等一等,再来敲门怎么样?”
高月点点头:“完全同意,我看那唐天纵眼睛都长脑门上了,还真未必能请咱们吃饭。”
两个人并肩走在长街上,走两步高月回头看一眼,走两步看一眼。
陆小凤不由失笑道:“你看什么呢?”
高月道:“看着眼熟。”
陆小凤道:“眼熟?莫非你之前来过唐门?”
高月道:“不是,我就是觉得此情此景眼熟,像极了我前些年手头钱不够,导致帮派破产,我连夜跑路的样子。”
陆小凤笑了一声:“你想什么呢?唐门少说传承了几百年,家资雄厚,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破产的地步。”
江湖中人一提到唐门,首先想到的就是见血封喉的毒,然后是复杂精巧各式各样的暗器,很少有人会去想,这样一个传承了几百年的武林世家有多少家底。
当然也不用想,看在外游历的唐家人衣着鲜亮,出手阔绰就知道,那必然是不差钱的。
高月不知道唐门的家底有多雄厚,她只知道,财大气粗的唐门绝不会因为欠了她区区五千两银子就收拾东西连夜跑路。
“搬走了?”陆小凤失声道:“我说的是蜀中唐门,就是那个毒药暗器世家的唐门!阖府都搬走了?”
客栈里,陆小凤拉住店小二,一桌子菜也没心情吃,惊讶的表情简直就像看见了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手拉着手跳脱衣舞。
高月也不敢置信:“为什么要搬走?”总不能真是破产了吧?
店小二也是个爱聊的,大清早的又没别的客人,就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知道的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来。
“您可能还不知道吧,唐家的老门主年前不幸逝世了,而本该继任的大公子却意外受了重伤,成了个废人,二公子武功差一些,又不大爱管事,最后还是最年轻的三公子继了任,但他实在太年轻了些,也不知怎么的,原本跟唐家交好的门派也都慢慢疏远了,不怎么来往了。”
高月道:“按理说这些都是唐门机密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店小二啧了一声:“这算什么机密?您打眼瞅瞅,小人这铺子离唐家多近?老门主死了发丧我能不知道?几位公子打小就在这一片长大的,小人能不知道?三公子继任那天,门庭冷落的呀,可不就是跟以前交好的门派少来往了么?”
倒也是。
陆小凤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搬走?究竟什么事儿值得唐门连祖宅都撇下了?他们搬到哪去了?”
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店小二挠挠脑袋,道:“有三四天了吧?就三公子回来那天,中午唐家就开始搬东西走了,至于为什么,搬到哪,那小人可不知道了。”
高月道:“三公子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店小二想了想,道:“似乎叫唐天……唐天……”
“唐天纵?”陆小凤问。
店小二一拍大腿:“对,就是唐天纵。”
一听说叫三公子就是唐天纵,高月整个人都萎靡了,苦着脸道:“这位唐天纵公子是不是看起来很虚弱?脸色苍白,眼眶很黑,脚步虚浮,走路直打飘,不管跟谁说话都先苦笑一下?”
高月说一句店小二点一下头,问道:“说得一点也不错,您怎么知道?”
高月的表情更苦涩了,她能不知道么?她以前欠钱跑路的时候,也是这副衰样啊!
连最不可能破产的唐门都破产了,她的五千两算是瞎了账了。
“怪我,我也没想到区区五千两银子的欠条就把他给吓跑了。”
吃饱了饭,高月和陆小凤在街上闲逛。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茫茫水汽,长街两旁的小商小贩已挑着车子担子摆上了摊,街上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热腾腾的蒸汽从蒸笼里跑出来,吆喝声此起彼伏,商铺里迎来送往,出早工的青壮脚夫蹲在路边大口吃着抄手、面饼,盘发的女人提着篮子在菜摊肉案上挑挑拣拣。
高月吃完了饭又在摊上买了包糖炒栗子,边吃边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陆小凤道:“我就不信,偌大唐门说走就走,连一个人都不剩!咱们去看看。”
落叶是湿的,前庭零星地铺着枯黄的落叶,不仅湿润,而且沾着沙土。走进去是一整排的空屋子,有几间屋甚至连门都没有关,里面陈设具在,就连桌子上的官窑天青色茶具和墙上挂着的字画都还在。
饶过前庭,中间是一片小花园,正堂屋子锁着门,其余几间没有锁,高月每一间房都粗看一眼,看完长舒了一口,道:“不是破产,许多值钱但不方便搬动的笨家伙都还在,不过他们走得很匆忙,刚才那间屋子,我看到洗衣盆里都还泡着没洗完的衣服。”
陆小凤将后院也看了一遍,别说人,连养的两条狗都不见了。
他沉吟道:“他们带走了所有的毒药和暗器……我知道了!”
高月道:“知道什么了?”
“线。”陆小凤道:“把一切都穿起来的线!”
他眼中好似爆出了火花,语调里透露出兴奋。
“我知道他们为何急急忙忙地搬走!不是被你吓走的,是被我吓走的!”
高月好像吃了一惊,上下看了他好几眼,道:“你认真的?咱先不说你有没有把人家这个大一个门派吓走的实力,我就想问问,唐门跟你无冤无仇得,凭什么要被你吓走?”
陆小凤淡笑:“若真无冤无仇,唐天纵就不会出现在珠……珠什么峰?”
高月:“珠穆朗玛峰。”
陆小凤道:“唐天纵并非普通唐门弟子,他是唐家的三公子,门主继承人,他这样的身份,又不使剑,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那么远去看一场他根本不感兴趣的决斗?”
高月道:“我看他不是想看决斗,而是想看你死……你怎么得罪他了?”
陆小凤道:“我没有得罪他,我甚至之前从未见过他,但我一定得罪了一个很可怕,很有势力的人,就是这个人在暗中操控唐天纵,倘若我侥幸不死,那么等着我的,就是唐门最可怕的毒。”
他摇头,眼睛微眯,闪动着刀锋般的寒光,从袖中拿出了那瓶装满了血水的琉璃瓶,冷了声,道:“或许这毒本就是给我准备的,却不曾想,先是一场雪崩让唐天纵错失良机,你又误打误撞救了他,他便羞于对我出手了。”
高月接着道:“所以,不出手就是对你的报答,但他偶然发现,那个监视你的同伙已暴露,干脆杀了他,又怕幕后主使迁怒,对整个唐门不利,所以一回来就来了个大搬家。”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老门主不在了,他毕竟还年轻,实在没法子用整个家门去豪赌一场。”
高月道:“可这些全部都是你的推测,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去作证它。”
陆小凤道:“的确,但这个推测至少合理,不是吗?”
高月笑笑:“接下来你打算怎能做?”
陆小凤仰头望了望天,太阳升到头顶,已是正午了。
他道:“先找个好地方大吃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到了晚上,你若有兴致,我们还可以包一条船,去这附近有名的通明河上赏灯看烟花。”
通明河是蜀中很有名的地方,河道不算大,河岸两边一水的青楼勾栏院,一到了晚上,河水揉碎了星光,许多有钱人都会在河上包一条漂亮的花船,邀几个妓子,饮酒取乐。
而各家青楼为了生意,不分节日地挂彩灯,每月中旬还会放烟火。
高月道:“你这又是为什么?”
陆小凤声音有些疲惫:“当然是好好放松一下。”疲惫中又带了几分慵懒笑意:“假如是你处心积虑地想杀一个人,费尽了心思,使尽了手段,可他不仅活蹦乱跳,而且还活得有滋有味,纵情享乐,你还能不能坐得住?”
高月道:“坐不住,非但坐不住,简直恨不能跳出来给他一棒子。”
“这就对了。”陆小凤像高月惯常揽着他那样揽住了她的肩膀,另一手朝前遥遥一指:“走,咱们去享乐,气死他。”
……
河上浮动着碎金般的光,花船在水面轻轻摇晃。
船的四面雕梁画栋,悬挂着红灯笼和彩帛,八面窗子全部开着,夜风习习,吹不散里面浓重的酒气。
陆小凤一杯一杯地喝酒,高月趴在窗上看外面的烟花。
“小凤儿啊。”高月道:“我总感觉咱们这饮酒作乐不够乐啊,有点无聊。”
陆小凤喝了两杯酒才反应过来,“小凤儿”是在叫他,第三杯酒下肚,他哭笑不得道:“我总不能真的去找几个姑娘陪着。”
高月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俩与其在这干坐着,不如乐一乐。”
陆小凤放下酒杯:“你想怎么乐?”
高月道:“你给我唱个歌,我给你跳支舞?”
“好啊。”陆小凤笑了一声,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筷子轻轻敲着酒杯,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他陶醉地唱完一首,唇上的小胡子翘出一个不满的弧度来。
“你怎么不跳舞?”
高月看着他,沉默了一会,道:“要不咱们还是干点别的吧,就你那歌声,恍惚我还以为谁家驴掉水里了呢。”
陆小凤大笑:“我觉得挺好听的。”
“那你这耳朵可得费钱治了。”高月道:“我刚才看见桌子底下有骰子,你玩儿不玩儿?比大小,输的人贴纸条”
两个人玩儿了二十把,高月输了二十把。
陆小凤笑吟吟地撕下一张彩纸,往酒杯里沾沾,刚要往她脸上贴,却实在找不到地方,满脸花花绿绿的纸条让她这张比白纸还要惨白的脸变得分外滑稽。
“你不生气?”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生气?”高月磨牙道:“我都他妈要气死了!你个狗逼怎么手气这么好?”
陆小凤伸了个懒腰,语气里带着得意道:“我十岁就在赌场里混,到了十四五岁,这俩骰子简直比我儿子还要听话。”
高月撸了把脸,破口道:“好哇!你出老千是吧?有本事你别动,我不给你脸上画个乌龟王八蛋,我他妈就是你狗日的亲孙子!”
她一把扯住陆小凤的手,别住他的双腿,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一只胳膊死死地按着,另一只手转身倒了杯酒,手指头沾了一下,就要往上画王八。
船在水面上剧烈地摇晃。
高月一边画陆小凤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挣扎,然后慢慢不动了。
他的眼忽然盯着了高月惨白无血色的脸:“这不是你的本来的样子?”
高月正在一笔笔地画王八壳,顺嘴接了一句:“你爹我自己的脸比这漂亮多了,保证你见了哈喇子都淌下来。”
陆小凤身体忽然僵了一下,十几年前,那个死在他怀里的姑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嘴硬吧你,你就是喜欢我的美色,我看你哈喇子都要淌下来了!”
那时,她也是这样子压在他身上,死死按着他。
眼眶竟慢慢湿润,他不想让高月看出来,飞快地眨眨眼,把脸撇到一边去。
“别动,差个尾巴。”
“你跟她真像。”
高月道:“谁啊?”
陆小凤道:“倪蝶。”
高月一下子就直起了身:“你还惦记她呢?”
陆小凤也坐起来,笑了笑:“不是惦记,就是觉得你们像……穿越司的女孩子都这么泼辣么?”
高月正想说倒也不是,也有几个温柔可爱的,还没说出口,忽然耸了耸鼻子,蹙眉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陆小凤道:“不用闻,我已经看到了。”
窗外燃起了火。
火在水面上烧,顷刻间就已蔓延到了船上。
两个人对视一眼,开始不由而同地大喊大叫起来,声音分外地尖锐悲惨。
从岸上看过去,通明河已被熊熊火焰笼罩,精美的花船已被烈焰吞噬,依稀中,似乎还能看见浓烟与大火中挣扎着的人。
站在树后的人总算露出快意的笑容,忍不住喃喃低语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周围都是火,看你这次能逃到哪去,陆小凤!”
他穿着黑斗篷,脸也用布巾蒙住,大火倒映在他瞳孔中,仿佛要烧尽一切!
“你好像很喜欢用火啊。”
声音从身后传来。
斗篷人霍然回身,陆小凤就站在他身后,旁边还跟着一个少女。
霎时,他眼中的怒火烧得比水上的火还要烈。
陆小凤面带微笑,一双眼却是冷的:“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斗篷人大笑起来,一把扯掉面巾,大声道:“只不过才过去十年,你就把我忘了么!”
看到他脸的那一刻,陆小凤浑身剧震,失声道:“是你?”他忍不住走过去,似乎想要拉住他的手:“这十年里,我一直在找你,你怎么……”
不等陆小凤说完,斗篷人猛地刺出一剑,陆小凤竟也没有躲。
躲闪本就是下意识的举动,陆小凤却因为极度震惊,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斗篷人嘶声道:“你以为你做出这副样子,我就会心软,我就会不杀你?”他又刺出一剑,贯穿了陆小凤的胸膛上,双目赤红,厉声道:“她为你而死,死得那么惨,你怎么能忘了她,怎么可以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她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还不下去陪她?活着就那么好么!”说到这里,斗篷人的眼泪慢慢落下,剑坠地,失神道:“你已经……不会再为她痛苦了么,你凭什么啊?”
夜风吹开他的斗篷沿帽,露出满头花白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