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
阿吉站在仓库门外,对里面低头刺绣的余弯弯说:“我答应赵老板,下午去米行。”
赵老板是附近有名的赵扒皮,在米行干活的人,出力很多,拿钱很少。
余弯弯手一顿,抬头凝视阿吉:“你身上有伤。”
阿吉低下头。
每当他不想和余弯弯说话时,他就会垂下脑袋。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
就在刚刚,万丈光芒的太阳忽然被云层遮住,天再也没有亮起来。
在冬天,这是下雪的预兆。
阿吉在这个时候,带伤去米行干活,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舒坦。
余弯弯望着沉默却固执的阿吉,说:“穿厚一点……别再受伤了。”
阿吉“嗯”了一声,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忽然道:“陆小凤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没有给余弯弯多余的眼神,说完毫不犹豫地走开了。
余弯弯望着阿吉的背影,唇边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她没有看错,当初教坊里那些姑娘也没有看错。
阿吉这个人,看着冷,心却是热的。
阿吉出门的动静并不大,无奈余弯弯家实在是太小了。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一点风吹草动都很明显。
陆小凤有些纳闷:“阿吉去哪儿了,好好看着店,怎么就走了?”
他已经完全忘记几个时辰前,阿吉“抢功”那事儿了。
余弯弯道:“他去米行帮忙了,阿吉并不完全算我店里的伙计,我是按天付钱的,他很勤快,要钱很少,孤零零一个人,没有帮手,一个馒头就能让他干许多活儿。”
陆小凤一愣:“可他身上还带着伤。”
“是啊,他身上还有伤。”余弯弯淡淡道,语气带了点嘲意。
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可不是小鱼丸的风格。
陆小凤想了想,笃定道;“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你觉得阿吉不顾及他自己的身体。”
陆小凤望着余弯弯,有点吃味儿地说。
余弯弯道:“他的身体他自己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呢。”
说完,她又低头,专心刺绣。
陆小凤看了会儿浑身冒黑烟的余弯弯,觉得后背凉凉的。
“他去了哪个米行?”陆小凤问。
余弯弯头也不抬地说:“赵记,东城那个赵扒皮,跟个□□/精似的,一脸疙瘩。”
.
陆小凤喜欢繁华热闹的地方。
就算没有小鱼丸,他也喜欢这座烟火气儿很浓的城。
按照小鱼丸所指的方向,陆小凤来到东城。
他没怎么打听,就找到了那家赵记米行。
——暴雪将至,东城的商铺多已停业,唯有这家赵记米行的侧门外,聚满了找活儿的人。
赵记米行的老板要运一批粮食入仓。
赵记米行位于东城的黄金地段,粮仓则处于东城郊外,虽然都在东城,但隔得有点远。
老板需要几个强壮麻利的人,将这批粮食全须全尾送进仓库。
这是一个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出力的活计。
不少人都想过来碰碰运气。
毕竟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阿吉却不是需要碰运气的人。
他是赵老板点名要的伙计。
因为和那些拉帮结派的汉子们相比,阿吉是一个人,用他要便宜许多。
只要给他一袋米,他就能干三个人的活儿。
正是因为他太能干了,总是受到这个帮那个派的排挤,三天两头被人拉进巷子里揍一顿。
米行外人很多,陆小凤却很快锁定阿吉。
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无论他多么落魄,只要他还活着,有他在的地方,你眼睛里就看不到别人。
阿吉就是这样一个人。
若非小鱼丸亲口证实,陆小凤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人,居然愿意在花楼里当个龟公。
要知道花楼里的龟公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听小鱼丸那意思,阿吉本可以当第一等,却偏生要当最后一等。
陆小凤看到了阿吉。
阿吉自然也看到了陆小凤。
两人四目相对,阿吉低下了头。
陆小凤不顾周围人奇怪的眼神,大步走到阿吉身边。
不等陆小凤开口,阿吉主动说道:“你不该来的。”
陆小凤反问道:“凭什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阿吉不说话了。
陆小凤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心里暗自得意。
就在这时,米行的门开了。
大门里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矮个子男人。
几乎一瞬间,陆小凤便确定,这个人是赵老板。
他长得与小鱼丸形容得一模一样。
他的脸很圆很红,皮肤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额头、下巴、鼻子、两腮都是红痘子,眼睛很小,像两颗蚕豆,鼻梁扁扁的,鼻头和鼻孔都很大,嘴巴快咧耳后根了。
真真一个/□□转世!
陆小凤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让他如此难受的一张脸。
赵老板环视一圈,扬声道:“阿吉,阿吉来了没有?”
众人纷纷扭头,看向人群里的阿吉。
阿吉在他们当中很有名。
一个干了很多活儿,却一分钱没有的穷光蛋。
阿吉走上前,低头道:“赵老板,我在这里。”
他看起来又卑微又可怜。
赵老板满意地笑了。
事实上,他怎么可能没有看到阿吉呢。
他只是想让阿吉主动走出来,在自己面前弯下腰,再唤他一声“赵老板”。
他最喜欢折腾的,就是这些腰杆笔直的下等人。
赵老板又说:“除了阿吉,我还需要四个人。”
说完,他笑着看向这些讨活儿的人。
人群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喊道:“我们兄弟有五个人,我们可以要四个人的工钱。”
另一伙人高喊:“我们兄弟六个人,只要五个人的工钱。”
又有一伙人说:“我们兄弟七个人,也只要五个人的工钱。”
赵老板又露出他那种黏腻腻的笑容,他说:
“我不管你们多少人,我已经有了阿吉,我只能再出四个人的工钱。”
“要是没有他呢。”
赵老板圆溜溜的小眼睛,无不恶意地扫过阿吉,再一次露出恶心巴拉的笑容。
“要是没有阿吉,我自然需要五个人。”
话落,聚在米行外的人,齐刷刷看向阿吉。
风更强了,天更阴了。
望着四周不怀好意的人,阿吉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一人挡在他面前,懒洋洋地说:“我和他是一块来的,我们俩能干五个人的活儿,只要四个人的工钱。”
……
.
待陆小凤和阿吉走出通向米行侧门的胡同。
天空落下零星小雪。
阿吉凝视着陆小凤:“为什么要帮我。”
陆小凤笑了笑:“我没有帮你,我只是想打架了,那些人偏偏欠收拾。”
阿吉说:“你这样一闹,赵老板肯定招不到运米的伙计了,不怕惹麻烦吗?”
陆小凤笑了:“你觉得我怕吗?”
他定定望着阿吉。
阿吉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陆小凤露出笑脸,比面对发财大爷,还要柔和一点的笑容。
陆小凤说:“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阿吉立刻收起笑容,迎着风雪大步向前,丝毫不理会陆小凤的问题。
陆小凤不甘心地追了上去: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帮你打了架,难道还没资格当你的朋友吗?”
……
雪越下越大,风声将陆小凤不满的声音送到很远的地方。
高高的阁楼,两人迎风而立,漫天飞雪在空中起舞,他们眺望远处长街,空荡荡的街道,也有两个并肩而行的人。
——“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何时完成?”
——“只要有消息,随时可以完成。”
——“好,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