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
我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三个汉字,整个人木木的,身体在僵硬着,举着钢笔的手指在颤抖着,笔尖却没有挥洒出一点水墨。
啊,这是多么狂妄又傲慢的人啊。
仅仅一天,就要挑战未知的文学领域,作为第一本书的书名,我却写下了会让人大肆嘲笑,痛斥我不自量力的汉字。
我,一个普普通通的门外汉,就连上学时候的作文都是写着最容易得分的议论文,散文记叙文都不敢写的,一个对文学不甚关注的人,竟然如此狂妄无知的想要用我那稚嫩的笔,去书写人类的生死。
“哈哈~”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几乎能够想象到,若是我写完了这本书,恬不知耻的拿去给武内先生自我推荐时,对方会露出如何失望、愤怒的表情。
说不定会因此连翻译的工作都丢失。
然而……我将笔尖放在空白的第一行,笔在书写一个个汉字,我的大脑在唾弃我,我的内心却平静如深夜的湖水,没有半点波澜。
『你是否思考过,生命存在的价值。
把生命单独放在称上,会有多少重量?
啊,可是一边放上生命,另一边又要放上什么呢?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有资格与生命放在同一个层次上的事物吗?
存在吗?
不存在吗?
就当不存在吧。
把生命分开。
分开之后,问题就不存在了——
左手生,右手死。
你,是称。』
“咦?”
在我写完这个序言后,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有些伤脑筋的将挤到我面前,挡住笔记本的黑色脑袋推开。
“不行哦,乱步酱说了不会打扰姐姐。结果电视没有声音,乱步酱却是扰乱因了呢。”
乱步没有理我,他摸着下巴,睁着眼睛盯着我的序言,好一会儿不说话。
“乱步?”
“哎,啊。”
他回神过来,我在他半睁开的眼底,看到了一些沉甸甸的我所看不懂的东西。我向来不太会通过他人面部表情啊,眼神啊去分辨他人的情绪,本身没有这个天赋,我只是感觉到,乱步好像,心情有些沉重。
乱步懂汉字吗?哎,乱步这么聪明,懂汉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毕竟日文是从汉字延伸过来的。
我抱着他,放下笔。“是姐姐忽略你了吗?还是肚子饿了?”
“为什么总要把话题转到肚子饿这里。”乱步有些受不了的从我怀里跳出来,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发表自己的抗议,“姐姐真是个怪人!”
“咦?”我奇怪为什么他会说这个,就看到他已经躺在我的床上,还把帘子拉上去。
“乱步大人要睡觉了,吃饭了再喊我吧。”
“啊,好的。”
我愣愣的点头,想着乱步会困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之前过了一段流浪日子,今天也是九点多就醒了,小孩子睡多点觉才对身体好呀。
一笑而过,我又重新拿起笔。啊,刚才被乱步那么一闹,我的思路一时间被打断了,恩……思索了一下,我重新写下。
『我跪在灵堂面前,听着和尚在念着不知所以然的经文,嗡嗡嗡,嗡嗡嗡,经文就像是苍蝇,在我耳朵边回转,让我不由得晃着脑袋,想要让那烦人的声响从脑海里摇走。
“俊,严肃点。”
我被一旁的妻子扯住了衣角,穿着黑色丧服的妻子,她手指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指甲陷入我同样黑色的丧服中,像五条白线将我与她连在一起。
我低着头,看着妻子的手指发呆。
我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唱经声。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不严肃,我就要严肃。
就凭躺在棺材里,穿着白色衣服,露出苍白浮肿的脸,全身索饶着香火,在经文中长眠不醒的那个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我的母亲死于前天的凌晨一点,前天刚好是我28岁的生日。
那是个与平时没有差别的夜晚,吃着母亲亲手做的蛋糕,收到了一份她亲手做的衣服作为礼物,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怀念着我的童年,在她口中28岁的我与8岁的我一无二致,永远是她眼里的孩子。
“俊还是跟以前一样,蛋糕吃得一脸奶油。”母亲擦着我的嘴角,笑得很慈和,我在她眼里看到了强烈的感情,那份感情28岁的我早就明白了是什么——爱。
她很爱我,在她最爱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去世后,我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意义。
在我八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去世了,死于普通又不普通的车祸,我在葬礼上看到了父亲被缝缝补补后面目全非的尸体,听着和尚在他棺材前念经,我坐在下首,母亲在我旁边垂头拭泪,我闻着灵堂里浓郁的香火味,听不进和尚吟唱的诗文,脑海里还在回响着父亲那张可怖的布满针线的脸。
听说是被轮胎直接碾压过头部,脑浆和脑组织流了一地,所以父亲的头骨有些凹陷。
我拉了拉母亲黑色的丧服,沉浸在悲伤里的母亲扭头看着我,她的声音悲切,眼里含着泪水,泪水打湿她手中的手帕,但是她的眼里没有悲伤,平平淡淡的什么感情都没有。
“小俊,严肃点。”当时的母亲只是瞥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继续低声的啜泣着。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看着父亲的尸体时我内心没有涌现出悲意,因为那张丑陋的线条脸,和我印象里那个会将我放在肩头上骑大马,会和我一起玩游戏的父亲,是完全不相像的人。
可是,在看着此时低头哭泣着的母亲,我的脑海里盘旋着刚才她那双流露出真实情绪的眼睛,那平淡如水的眼里,我有一瞬间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顿时哭得难以自己。
我在灵堂上放声大哭着,哭到整个人快晕厥过去,被母亲抱在怀里一起抱头痛哭,第一次如此真切感觉到,我的父亲死了。
会亲吻我的额头,会教我作业,会和我一起玩游戏的父亲,死了。
而每天都给父亲系领带,会和父亲在夏夜的庭院里一起喝茶,会告诫我要体谅父亲的辛苦不要缠着他工作的母亲,她活着,也死了。
回到现在,我坐在母亲的灵堂前,我从妻子黑色的瞳孔里看到我自己的脸。
我没有流泪,我眼里平平淡淡,像是冬日洒在冰湖上的阳光,冰凉凉的什么温度都没有。
妻子的眼里,我活着,是否也死了。』
我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面前时一本写满密密麻麻汉字的笔记本,一个个方形字体整齐排列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我眼中的蓝图。
看了眼窗外,太阳早已不见踪影,月光从阳台洒进来,我顶上的白炽灯亮着,因为沉浸在文字当中,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灯。
一定是乱步帮我开的吧。我转头看向帘子半拉开的小卧室,乱步还躺在床上,脸靠墙壁,身体轻轻起伏着,光是看一眼就知道正睡得香。
手机铃声一道接着一道,我赶忙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听到了那边传来早田小姐的声音。
‘夏目小姐,你怎么还没到啊,都快11点了。’
早田小姐是我在便利店的同事,今天她负责中班,等我和她交接后她才能下班。早田小姐的抱怨从另一边传来。‘请快一点,我待会还要出去约会,如果你迟到的话,我可不会在店长面前帮你圆过去的哦。’
我抽了抽嘴角,对这个总是迟到占用我私人时间,使我经常晚下班的同事有些不耐。“是吗?那下次早田小姐迟到的话,我也会如实和店长先生说的。说起来,这个月也才过了十一天,早田小姐和我交接迟到了有六次吧。”
那边的人顿时说不出话来,我见好就收,说明自己很快就会过去后挂断电话,赶忙起身收拾出门用的东西,一边整理一边低喊:“乱步酱~乱~步~酱~”
睡得迷迷糊糊的乱步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了……”他打了个哈欠。
然后眼睛一亮,看着矮桌上的笔记本,因为填满了字迹,笔记本的体积有些鼓胀。“你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点明天再写吧,乱步酱我要去上班了,厨房柜子有今天买的红豆面包,你就着牛奶当晚餐……算了,还是跟我一起去便利店吧,更衣室有张休息用的小床,乱步酱在店里吃完便当可以睡在那里。”
放他一个人在家里总觉得无法放心呢。
我拉上背包的拉链,不等乱步拒绝就把人一手抱起来,乱步这个小身板根本没什么重量,他一脸懵的任由我将他抱起,还被套上了一件薄薄的女式外套,出门前他还在喊‘等等,我还没穿鞋……’。
他从我手中挣扎着跳下来,先去拿起我矮桌上的笔记本,抱在怀里才小跑到玄关套上对他来说偏大的蓝色拖鞋,再次被我抱起,一起出门。
快速锁门后,我背着双肩包,抱着乱步就往下冲。
“惨了,我快迟到了。”
我念叨着,加快了速度。幸好现在是午夜,离11点还有二十来分钟,我拿出以前田径比赛锻炼出来的架势在人少的夜晚街道狂奔,感觉四周只剩下风声,唯有乱步贴在我脖子上的小手传递着温度。
到达便利店的时候,离11点还有五分钟。
此时店内没有客人,早田小姐早就换好衣服站在门口,看到我后翻了个白眼,挤开我和乱步就直接走了。店门口停着一辆普通的商务车,不时的按着喇叭,好似早就等得不耐烦。
我看到早田小姐上了车,揽着驾驶座上看不清脸的男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车扬长而去。只是扫了一眼就移开目光,我把乱步放在地上,自己去更衣室换上店员服,店员服是直接套在外面,所以门虚掩着,刚好能透过缝隙看到乱步的身影。
“乱步酱,想吃什么自己去拿,姐姐待会直接在机子上过账。”
“知道啦~”
他这么回答着。我把私人用品放进柜子里锁上,出门就看到穿着外套的乱步正坐在靠窗的高椅子上,面前是一个猪排便当,他刚拆开,还没吃上一口就被我抢过来。
“小傻瓜,要热过才能吃哦~”
我点了点他的鼻子,将便当过了账,从钱包拿出相应的钱放入收银柜,便当在微波炉热了几分钟,才将它放在乱步的面前。
拍了拍他的头,嘱咐:“姐姐给你开电视,困的话就去睡觉。”
然后,我就要开始工作啦!
“反正没有客人,姐姐也坐下来吃饭吧。”嘴里塞满食物的乱步含糊的说着。
我摇头。“就算没有客人,也要站在柜台前,这是工作哦。”
乱步似懂非懂的样子,滑下椅子凑到我身边,用筷子夹着肉和米饭不时的喂我,我们两个分享着一个便当,等吃完后,我把空的便当盒扔进垃圾桶。
然后,反应过来的噗嗤笑出声来:“哈哈,乱步酱穿我的外套,一点都不搭呢。”虽然是棕色的,但确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式的外套,乱步是男孩子,穿起来有些滑稽。
乱步鼓着腮帮子:“反应太慢了!你这个呆子姐姐!”
他把外套脱下来,当做风衣搭在肩膀上。“把电视声音开大一点啦,我要看。”坐在高椅上,他如此说着,眼睛却没有放在我身后架子的彩色电视机上,而是拿着我的笔记本翻开看起来。
我依言调大了音量,正巧有位客人进门。我定睛一瞧,是个比乱步还小的男孩子。
他有一头略卷的黑发,刘海很长盖住了眼睛,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黑色长袖运动服,进门后看也不看我一眼,从架子上拿了一个蟹肉罐头放在我面前的柜台上。
我一边拿起罐头过机,一边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打量着他。
“怎么了?”他用力垫着脚尖,才勉强比柜台高出一个头,因为动作幅度的原因,露出他刘海下一双鸢色的眼睛。
如阴雨般阴冷沉郁的双眼,像极了黑夜,一时之间我感觉到背脊有些寒意慢慢爬上我的脖颈,被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一滴冷汗悄悄从后背滑落。
我张了张嘴,说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收回去。“店里有药箱,需要我给你包扎一下吗?”
他愣住了,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我放下蟹肉罐头,指着他刘海下的额头,血浸湿了他的前发,因为发色深有些难以察觉,但我闻到了那里传来的血腥味。
“……啊。”阴郁的小男孩后知后觉的摸着自己的额头,他扫开前发,指着血迹已经干涸的伤口,黑乎乎的血痂黏在伤口边。
这应该是一个阴森森的画面,在深夜的便利店里,灯光下一个古怪的黑发少年,顶着额头上一个不知道受伤多久也没有清理过的大口子,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你。
不过。
“哎,你长得很好看呀。”我扬起唇角,这个看起来也就七八岁大的,瘦弱的小男孩,有一张如皎月般秀美的脸,唇红齿白看起来格外的夺人眼球。
这是和乱步酱的可爱截然不同的好看。
感觉到自己说话有问题,我干笑着摸了摸头发。“那个,不好意思我没有其他意思,所以要我帮你包扎吗?不用钱哦。”
说着我用工具将蟹肉罐头开盖,从抽屉拿出一个干净的盘子将蟹肉倒进去,放入微波炉加热。一边这么做,一边说:“偶尔也会有客人要求热罐头呢,所以会准备盘子,放心,盘子都清洗得很干净。”
“啊…哦……”
过了一会,小少年一手拿着我塞到他手里的塑料叉子,我则是拿着从微波炉取出来的盘子,加热过的蟹肉独有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他看上去有些呆呆的,任由我将他抱起放在乱步旁边的高椅上,盘子放在他面前也没有第一时间下叉子开吃,而是傻愣愣的看着我。
可能是我的动作太自然了,这个小孩不知道怎么反应,不过那双眼睛可真漂亮啊,瞪圆的大眼睛里在顶上的灯光反耀下,闪着微弱的光。
“你先吃着哦,乱步酱看着他。”
其实受伤了吃蟹肉是不行的,但是,我没有出口阻止。
我在看到他眼睛的第一刻,仿佛有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盘旋。
在说,留住我,救救我。
好像还听到了稚嫩的哭声,那哭声太过清晰,清晰到我忘记自己是个便利店员工的身份,自作主张的擅自为他安排。
“姐姐不会放你走的啦。”我在更衣室里找药箱,乱步的清亮稚气的嗓音从敞开的门外传入我的耳朵。
“真是的,这幅样子那个笨蛋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我走近时,听到这句话后随手就捏了捏乱步的脸。又揉了揉他的头,将药箱放在客人用的长桌上,拿出消毒水和棉签,对这个一直随着我的动作视线也在相应转移的小少年说:“好啦,小朋友吃饱了吗,要开始上药了哦。”
我将他吃了没几口的蟹肉移到乱步那边。“这份就让乱步吃掉吧,姐姐待会赔你一份新的。”
撒,乱步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这个孩子刚才进门时的表情,就跟我捡到乱步时,他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啊。
抓到一只10岁的宰宰(>^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