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之看着眼前这个表情倔强的小小少年,总觉得有点魔幻。
明明长相基本没有差别,怎么个性好像变得截然不同了?
十二岁的五条小朋友浑然是宛若大人一般成熟的模样——是之相信这很有可能是他装出来的,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家伙就是喜欢认为自己已经变成成年人了。
然而三十岁的五条先生却是个彻头彻尾烦人且个性烂到爆炸的幼稚鬼。且还不是什么伪装,而是因为他的本性便是如此。
……不对不对。仔细想一想,从上高中起,他就是这副烦人的臭屁模样了,糟糕的个性十几年如一日,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变化。
“唉……”
是之忍不住叹气。
只不过是短短的几年时间而已,五条悟到底是怎么从臭屁小朋友成长为臭屁幼稚鬼的?
是之坚信,这绝对是最难找到答案的世界未解之谜。
不过这个问题先放一边,五条悟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拢在衣袖中的双手也动来动去怎么都不安稳。虽然表情依然固执倔强,仿佛绝无可能与是之和解似的,但实际上在是之看来,这完全就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是之又想叹气了。她扯下披在肩头的毛毯,轻轻搭在五条悟的身上。对于这条带着她体温的毛毯,五条小少年倒是不怎么抗拒,只是好不容易消退的绯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藏起所有的表情,什么都没有说。
“但裹着毯子在家里走来走去会很不方便啊,不是吗?”是之帮他整了整毛毯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下,“你真的真的真的很不愿意穿我的衣服吗?放心吧,我不会挑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衣服给你穿的。”
这种事只有长大后的五条幼稚鬼才做得出来。
“其实我不是非要让你穿我的衣服。要是不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哟,如果你不嫌弃尺寸太大的话。我只是不希望你感冒生病而已。现在恰好是流感的季节,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哦。”
不过要是能看到五条悟生病时的状态好像也挺不错——不知道为什么是之的心里居然跳出了这种邪恶的念头。
会突然迸发出如此不可言说的想法,怎么想都是因为五条悟从来都没有生过病的缘故。
而对于未知的景象,人类总是充满了好奇——把这个道理代入现实情况来说就是她很好奇很想知道病恹恹的五条悟会不会变成比平时更可怕的粘人鬼。
不过,她也就只仅限于想一想而已。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觉得生病是什么好事。
大概是她的话语足够贴心,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刚才所说的那句“流感季节”有点骇人,五条悟的态度稍微软和一点了。他点了点头,同意了。
“那我穿……自己的衣服。”
哎呀,看来还是挺坚持自我的呢。
是之轻声笑着,也不再坚持什么了,从衣柜里翻找出一件相对来说最不宽松的针织衫套到了他的小脑袋上。
“袖子自己穿好,我可不会再帮你了。”是之揉乱他短短的头发,“你已经是十二岁的大小孩了哟。”
五条悟不满地别过头,甩开了她的手,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我知道”,把手伸进更柔软的针织衫中。宽大的和服袖子被裹在了窄窄的针织衣袖里,堆叠成了一层又一层,看着就很难受。
不仅如此,袖口还长出了一大截。就算五条悟伸直了每一根手指,指尖也还是没办法探出袖子的边沿。肩线被内层的衣物撑得歪歪扭扭,都已经快到他的肘部了。
这怎么看都很别扭。他不适地甩了甩袖子,小声嘀咕这:
“好大……”
“当然大啦,谁让你长得这么高。”
是之帮他整了整和服的袖子,又把袖口往上卷了几圈,勉强算是让这件衣服变得合身一点了,可漏在针织衫圆领外的和服领口,还是很奇怪,每看一眼她都忍不住想笑。
“真的不要穿我的衣服吗?穿起来会舒服很多的哟。”她暗戳戳地说着,“不要把我的衣服视作女装——单纯想成普普通通的M码服装不就可以了吗?”
五条悟摇头,坚决否认:“不穿。”
“啊……好吧。”
忽然觉得他好像没那么可爱了。
是之失望地叹着气,想想都觉得难过,然而下一秒她就振作了。她拍了拍五条悟的肩膀,凑近他的耳旁,神秘兮兮地说:
“你想不想知道现在的身高?”
“谁要知道这种无聊的事。”
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过是之完全没有气馁,依旧是笑眯眯的,神情怎么看都像是有点骄傲。
“你现在一米九了哟。确实是很惊人的身高吧?”
“哦……”
他淡淡地应着,好像真的完全不在意似的,可在是之看来,他轻抿的唇角肯定是在窃喜。
嗯。小小少年果然还是很可爱的嘛。
是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推着他走出房间。这也是五条小少年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他的家——的全貌。
其实他们的家看起来挺普通的,就是很平常的平层公寓而已。格局和面积恰到好处,没有大到夸张,整体的装修风格相当简约,家具也是温暖的木色。最不普通的地方,大概就是所处的地段相当金贵吧。
五条悟在置物柜前顿了顿脚步,目光落在了摆在柜子上方的相框上。放在里面的照片是长大后的他与那个自称(事实也确实如此)妻子的女人的合影,他们搂着一只黄色的大狗,笑得轻松自在,戴在手上的只有一枚戒指而已,看来这是结婚前的合影。
但家里此刻并没有狗。五条悟能看出来,这个家里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宠物留下的痕迹了。
看来那条狗早就已经死了。
他这么想着,平淡得近乎冷漠。
反正这死亡和他无关。哪怕是当真与他有关的死亡——一大堆为了杀死最强而接近自己的诅咒师以至于被身边人以“保护”的名义所诞生的死亡——五条悟也早就已经不再关心了。
“悟!”
他看到是之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拿着牛奶盒和一个很奇怪的扁扁方方的东西。
“早饭想吃什么?松饼还是三明治?”她挥了挥那个奇怪的东西,“我要准备点外卖了。”
“都可以。”
“那就松饼吧。”
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五条悟听到很轻的“砰”一声,是她关上了冰箱门。
五条悟继续游走在这个家,到处都能看到两个人的生活留下的痕迹,譬如像是放在零食箱里的超大份包装的膨化食品,还有贴在冰箱门上的家务分工表。
这一切本该是陌生的,可无形之中却又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他说不清这究竟是好还是坏。他只是很难理解与想象,生活在这里还留下了这一大堆的痕迹的他,究竟会是怎般模样,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他最后还是回到了是之的身边。
只有在这个人的身边,小少年才会觉得最安心,仿佛这糟糕的现状完全消失无踪了,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这份安心从何而来。
“今天总算是不用帮你代课了。呼——周末可真是太棒了。”她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念叨着,“希望今天也不要分配给我任何烦人的工作。啊啊,要是能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就好……对了,悟,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五条悟看着她慢吞吞地把喝空了的牛奶盒折平,一双温柔的眼眸好像总是带着笑。
“虽然我很想在家窝一整天,但总觉得你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应该不会乐意在家里无聊地浪费十几个小时。如果你想去哪里玩的话,可以告诉我哦。我会带你去的。”
“任何地方都可以吗?”
“嗯。不过……”她一本正经地补充着,“违法的地方和有年龄限制的地方可是不能去的哟!”
真是个死板的大人啊。
五条悟偷摸摸地这么想着。尽管不太喜欢这种温柔的灵感,但还是应了一声“哦”。
“游乐园可以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之抿嘴轻笑了起来,连微微弯起的眼角都漾起了笑意。
“五条小朋友想去游乐园呀?”
“别这么称呼我。”他撇了撇嘴,“怎么,小学生去游乐园很奇怪吗?”
“没有哦。我可没有这么说。”她笑着摇头,“我觉得游乐园很有趣。唔……仔细想想,我也很久都没有去过游乐园了。”
一升装的空牛奶纸盒终于被她折成了手掌大小的厚纸片。
“那么,今天就一起去游乐园玩吧。”
他们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认真吃完早饭,在把着装稍微整理了一下,五条小少年跟着是之出门了。按照她的说法,游乐园离家并不远,正巧今天的天气也很好,不如步行前往。
五条悟是没什么意见。他只觉得这件羊绒开衫太大了,穿起来很不舒服,总是走着走着,卷起的袖口就垮下来的,害得是之不得不无数次转身,帮他理好衣袖,比他家的老管家还要操心。
其实这种事他自己也做得来,根本没必要她时刻烦恼。
他从是之的手中抽出衣袖。
“说真的,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奇怪。”
她一脸茫然,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奇怪?”
对。奇怪。
但其实奇怪的并非是她,而是名为五条悟的自己。
在她的身边时,他变得有点奇怪了。所能体会到的心情难以形容,与往日截然不同。她所给予自己的感情也是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抽象物,与其他人所给予的情绪截然不同。
众星捧月的宠爱是对他的强大的折腰,由诅咒师驱使的、针对他而来的杀戮,则是对这份强大的恐惧。
是之给予他的,既不是狂热的崇拜,也不是怯懦的恶意,而是如同方方正正的四十九色水彩颜料盘一般鲜明而丰富的感情。
只要靠近她,就好像也会被染上颜色,感受到同样清晰且鲜明的色彩。
所以,她给予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呢?
五条悟,无法参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