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2018年8月18日,东京,旧船厂—
PM3:42
今日的气温在触碰到顶峰后慢慢回落,从此刻便可以开始期盼阴凉的傍晚了。是之此刻没有盼望傍晚的心情。
她已经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荒废的旧船厂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彻底变成了深红色的大门上没有再多出任何一道锈迹,看起来就好像是脆弱得轻轻一折就能够掰开,但缠绕在栏杆间的铁链依旧牢固,泛着干净的金属色。
自从三年前的意外后,这里就被彻底封了起来。
负责这次任务的辅助监督是位眼生的女性。问过后才知道,原来她是三年前的祓除行动中的观测员,也是写下是之所看到的那份书面记录的人。
说不清这究竟是否应当算是巧合,但大概率不是。是之既不想也不懂如何与她寒暄,于是便没有说什么。
解开锁链,推开大门。伴随着门框“吱呀吱呀”的摩擦声,是之踏入船厂。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
在轻喃的话语中,暗色的屏障笼罩整个船厂。
“污浊残秽,皆尽祓禊。”
「账」包裹住这方空间,像是编织出了一个巨大的八角笼。站在擂台上的,是名为“是之”的她,与名为“是枝”的诅咒。
与正门距离最近的是第一车间,内里暗得像是黄昏,仅有微不足道的日光从蒙灰的窗中透入。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灰色的毛坯,地上则是白色干裂的漆。是之从不知道,原来这里是如此的破败。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晚上。很暗,她看不清太多东西。
第一车间与第二车间的柏油路面上残留着深色的血迹,是一摊一摊边角不规则的圆形,也有拖成了一道竖线的轨迹。是之的手臂有点疼。
她慢慢蹲下,伸出手,抚摸着干涸的血迹。这是谁的血呢?她想不起来了。
那一晚的记忆却在渐渐复苏。她想起了曾“摆放”在这些血迹上的断肢,与追逐着自己的“青蛙”。
好想说点什么。是之执着地觉得,此刻的自己应该感慨几句,或是叹息几句。这样才更像是回到案发现场的受害者应该做出来的事。可是她根本无法感叹任何事。
诅咒还没有出现,但是之知道她一定在听。
于是她说——
“其实‘死亡’这件事所带来的真正的痛苦,并不是意识到生命的消逝,也不是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被你杀死。最痛苦的事情啊,全部都发生在‘死亡’之后。”
她慢慢地走着,解开了缠绕在咒具上的黑布,她能感觉到咒力在涌动。
是谁的咒力?似乎不全是她的。
她继续说:
“彼方和此间领养了一只狗,原本他们应该在祓除了你的第二天接它回家的,但是他们做不到了。而活着的我,是直到一个月后才想起了这件事。我给领养之家的人打了电话,他们的态度并不是很友好,似乎是生气于说好要带狗回家的彼方和此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联系,对我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责任感’之类的话。还问我,他们是不是不想要这只狗了。我告诉他们,我的弟弟们死了,所以他们无法领养这只狗。他们安慰我,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还没喝到寻所说的最美味的巧克力,还没有见过大助的暗恋对象。我以前说过会带他们一起去迪士尼,可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如果我能早早地知道,我与他们的缘分只会是短短的二十几年时光,那该有多好。至少我可以和他们好好地道别。我甚至不曾对他们说过再见。
“‘死亡’很痛,但是‘后悔’和‘早可以’更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话说起来……你也是时候该出现了吧。”
踏出第二车间,是之在枯井的边缘停住脚步。不知从何时起,她所驻足的布满灰尘与破碎墙皮的肮脏地面已经变成了一潭黑色的水,而她站立在水面之上。
枯井涌出黑水,不停地翻滚着,扭曲的水波凝成一只巨大的青蛙,荆棘缠绕着它。
是之忽然一点也不痛了。她想放声大笑。
“多么令人激动的再会。不是吗,是枝?”
82.
—2015年8月18日,东京,废弃船厂—
PM10:14
是之啃着能量棒,匆匆忙忙赶到现场,莫名觉得自己像是少女漫画中的主角——主要是“一边吃东西一边狂奔”这一点比较相似。
大致的情况,是之已经听辅助监督说了大概。关于被派遣的咒术师们已经在「账」内逗留了好几个小时并出现了焦躁不安现象的情况,她也有所耳闻。这种心情,是之能够理解,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一同前来支援的大助早早地等在了门口,准备和她一起进去。
这会儿也不算晚,大助却已经哈欠连天了。
“想睡觉……睡到一半被工作电话叫醒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他抱怨着,脚步拖沓,连拿在手中的手电筒都晃来晃去的,根本拿不稳。
是之真不知道该从哪一点开始吐槽起来才比较好了。
“你什么时候睡这么早了?”
“就今天。因为我明天要去约会。”说起这个,他倒是精神起来了,“所以想要多睡一会儿!养精蓄锐!”
“诶——?有女朋友都不和我说的吗?”
“没有没有,还不是女朋友。”大助连忙否认,却不自觉地红了脸,“只是暗恋的女生而已……但明天想要和她告白来着……”
“真的呀?那要好好加油咯。我看好你。”
“嘿嘿……”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第二车间。弟弟的罗曼史终于让是之打起了一点精神,尽管她依旧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已然心有隔阂的弟弟妹妹们才好。
第二车间角落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稍微走近了一点,才听出这原来是语气生硬得近乎像是吵架的对话。他们正在说着和这诅咒有关的事。
“我说了,那边我全部都找过了,没有诅咒!”
“可它不可能逃啊。此间,说实话,你就是没认真找对不对?”
“说话别这么大声嘛……”
“别在这时候拿出姐姐的威严压我行不行?我找了,我真的找了。水井里的尸体还是我发现的呢。”
“哦哦哦你可真棒。那为什么找不到诅咒!”
“别吵啊……”
“是啦是啦我们三等术师就是能力有限。”
“拜托你们……”
他们争执不下,每个人都气红了脸。最年长的世谷被迫担起年长者的重担,努力地试着调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却根本没用。他有点慌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幸好,是之来了。
一见到长姐,所有人都噤了声。世界如同被按下静音键。铃音和彼方兄弟站在最后方,目光略有几分躲闪。
是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现在情况如何?”她问。
气氛安静了一下。世谷告诉是之,他们搜遍了整个船厂,都没有找到咒灵的踪迹。废弃的枯井里有两具尸体,暂时无法打捞上来,因此死因暂时无法判明。
“是吗?我明白了。那就再搜索一遍吧。我知道你们不喜欢这个建议,但现在我们只能这么做。”是之飞快地说着,这里浑浊的空气让她觉得难受,“分成两组吧,寻矢大助跟着我,其他人跟着世谷。记得留意房梁的阴影。仔细点,别错过任何的端倪。”
旧船厂的厂房是挑高的设计,又宽又粗的钢筋铁骨间最容易藏纳污秽。
这是她现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好,那么就散开……”
“等一下!”
彼方拽着铃音站了出来,此间接着补完了他的话:“我们想跟着姐姐你一起行动!”
是之想说拒绝。可如果说出了“不”,那简直就是在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揭露出来给其他人看。是之不确定现在已经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了,但她实在不想把这件事闹太大。
犹豫了片刻,她点头了。
“那就跟着我吧。”她快步走着,把他们甩在身后,“我要去枯井那里看看。”
“好!”
彼方飞快地追了她,话语急匆匆的。这一点也不像是他会有的情绪。
“那个……姐,关于短信……”
“现在不要和我说这个。”是之打断了他,“工作时间不谈私事。”
“可是……”
“我不想谈。就这样。”
她加快了脚步,手电筒的光却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凸起的枯井出现在光亮的边缘,这里留下了很多的残秽。是之无法辨认这是怎样的术式所留下的痕迹,但却觉得莫名熟悉。
她把手电筒放在井的边缘。来时她就听说了井中尸体的事,为此她特地带上了相应的绳索工具。她想要下去看了看。
“此间,你帮忙拉住绳子。”她低下头专心扣上所有的安全扣,始终没有勇气正视他们一眼,只敢讷讷地说,“先别想下午的事。我们现在正在工作。”
她又把这番说辞重复了一遍。
是之的余光捕捉到了铃音在不停地踱步,指尖摩挲着脖颈,眉头紧蹙,像是快要哭了。是之无暇在意这些事,对此间比划了一个手势后,便慢慢下到了井中。
这井不太深,只有几米而已,早已经干枯了,堆满发臭的淤泥,却没有长出任何的草,也见不到太多的水分。两个无家可归者的尸体扭曲地躺在其中,浑身都沾满了血,死因也许是失血过多。
是之抿紧了唇,强忍着恶心试图从尸体的身上找到更多的线索。这狭促的空间让她感到很不自在,更不自在的是她完全找不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她搞不明白,遍布在尸体上密密麻麻如同虚线一样的伤口究竟是什么。
血腥味与淤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是之真的待不下去了,她拽了拽绳子,让此间拉她上去。
一点一点攀上井壁时,是之感觉到井底传来了微弱的震动。她加快了速度。
重新回到地面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说真的,那下面的气味真是恶心得让人反胃。双胞胎很紧张地等在井边,一见到她上来了,就急急地追问情况。
“先后退一点……再退退。”直到走远一点了,是之才开始说,“咒灵大概就藏在井底下,而且马上就要出现了。铃音,去……”
直到叫出了铃音的名字时,是之才注意到,原来她在哭。
是之一时语塞,只好转头对彼方说:“那就由你叫其他人过来吧。就和他们说,这里发现了咒灵的踪迹。去吧。”
她轻拍了拍彼方的肩膀,而铃音依旧在哭。起初,她还藏住哭声,但渐渐的却变得抽抽搭搭了,双手也捂着脸,是之总能听到她的吸气声,可却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不知道原因,是之根本无法说出任何劝慰的话。她想,铃音一定也不需要她的安慰。所以只能沉默着,任由气氛陷入僵硬。
忽然,铃音垂下了手,无助似的四下乱瞟了一会儿。
“我……我看看井里是什么情况。”
她这么说着,朝着井走去。
来自地底的震动倏地变得强劲,猛烈得像是扼住了是之的脖颈。她无法形容,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束缚。
“别过去!待在我旁边!”
她伸出手,却无法抓住铃音的背影。但她说出这句尖锐的制止时,铃音的脚步停顿了一瞬,转过头,僵硬得看着她,眼泪落在衣衫上,仿佛难以置信。
是之始终不知道,在那个瞬间,铃音究竟在想什么。她没有做出是之所期望的事——她像是赌气一般,径直朝井的方向走去。
异动骤然停止,是之却更觉得难以喘息。
想要迈步,想要追上铃音,想要把她拉回身边。是之的心中有这么多的“想要”,可她已经来不及实现了。
井中涌出黑水,染黑了整片地面。铃音惊恐地颤抖着,想要转身,却已经太晚。从黑水中伸出的荆棘缠住了她的脚腕,几乎是在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尖叫着,向是之伸出手,
“快逃!”
她不是在向是之恳求支援——她想要推开是之。
荆棘将话语撕裂,她也被荆棘撕裂,飞溅的血肉淋在是之的脸上,糊住了她的眼,视线变成茫然的红色。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什么都听得到。
啪嗒啪嗒——
是肉块掉在了地上。
咕呱咕呱——
被荆棘缠绕的青蛙在叫。
咔哒咔哒——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下一章是生贺番外
没有刀,全是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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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