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2018年4月,和歌山,纪伊大岛—
小小的轮船在阴沉的海面动荡不安地飘荡了十几分钟后,便逐渐能看到岛屿的轮廓了。海水的气味变得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加浓重,船舱里的空气充满了潮湿感。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船上的人少得可怜。不过,严格说起来,纪伊大岛从来就不是观光客乐于前来的地方,所以也并不会存在什么人潮汹涌的旅游旺季。这里始终是一座孤零零的岛。
是之独自坐在船舱内最后排靠窗边的位置,望着渐渐迫近的海岸线,悄然在心里计算着这艘船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到港。
她所估算的时间是十五分钟。但实际上只过去了八分钟,船就已经停在了岸边,比她的猜测快了足足一倍。
会有这样的偏差,其实也很正常。是之已经许多年没有回来这里了,当然不会知道,过去常坐的这艘连接着陆地与岛屿的轮船已经换新过了。
拄着拐杖,压了压帽檐,是之慢慢走下船。岸边没有多少人,这意味着她不用面对“你是八重家的女儿吗”之类愚蠢的问话了。
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这不奇怪,毕竟这只是一座渺小的岛屿而已,小到是之在上小学之前就已经走遍了这座岛的每一处。
四月的小岛有着温暖湿润的风。是之慢步走在这样的风中,尽管她放轻了步伐,但义肢碰触到碎石的路面时,总是会发出格外不自然的声音。她想,也许是自己走路的方式和重心依旧存在问题。
与义肢已经磨合了数周,是之现在能够做出的最大程度的灵活度,就是拄着拐杖前行。至于用义手抓握东西什么的,这暂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就算是简单的迈步前行的动作,还是显得不太自然,是之时常会不知不觉间就倾斜了身子。她想,她需要更多的时间让身体的重心变回到双足行走时的状态。
但不管怎么样,就算她与义肢之间的磨合确实是相当失败没错,她还是成功来到了这里。
来到了和歌山,来到了她成长的、可以被称作是“家”的地方。
为什么要回来呢?坐在驶来和歌山的列车上,是之再度思索了这个问题,所得到的回答与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的想法没有区别。
她想要来看望弟弟妹妹们,所以她回来了。
死在了异乡的孩子们最后安葬在了出生长大的岛屿。听说尸体的状态惨烈到了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的程度,所以火化后装在了同一个盒子中,埋葬在了八重家的墓地里。
是之没能参加葬礼——她的健康状况状况不允许她这么做。
但现在她可以这么做了,所以她回来了。就是这样,就是如此简单的逻辑关系。
墓园在岛的正南端。快要抵达目的地时,阴沉了一整个上午的天空终于漏下日光。这一缕浅色的光随即撕裂了阴云,撒在是之的肩头,却并没有多么温暖。她继续走着。
低垂的视线能看到的是石子的小路,而后变成了苍翠的草地,最后是灰白色的墓碑,这上面刻着所有人的名字,摆在墓碑前的铃兰花束已经有些枯萎了。是之用手抹去名字上的灰尘,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不觉得自己有说些什么的资格,哪怕她在来时就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要在弟弟妹妹们的亡灵前诉说什么了。
“我会为你们报仇”、“最后再相信我一次”、“我没有在骗你们”——好想说出这样的承诺,可是说不出口。
是之只能放下手中的花,沉默地站着。
四散的阴云在沉默中缓缓收拢,又变成了笼罩着穹顶的一层灰白色。阳光被彻底挡住,空气似乎也冷彻了几分,只有湿润感依旧。
在沉默中,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闯入她的余光之中。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很僵硬地停住了脚步,停顿几秒以后,才再度迈步。
是之感觉到了他的踟蹰,她也不觉得这情绪有什么奇怪。
要是不踟蹰,那才比较奇怪。
男人捧着铃兰的花束。只是短短的一段路,但在走来时,他却紧张地不停用手帕擦拭额角,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她。
最后,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依然不敢看她。捧在手中的花束因为颤抖而摇晃,叶片相互摩擦着,发出微弱清脆的响声。
在这微弱的小小噪音间,是之听到男人说:
“要……回家吃个饭吗?”
28.
—2011年5月,东京,五条家—
躺在绵软的沙发上,枕着五条悟的腿,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困倦感悄悄地钻了出来。
是之仰着头。从这个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落地玻璃门外的阳台与摆在架子上的植物——只不过是反过来的。
看着看着,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沉吟。
“我现在正在思考一件事……”捏着五条悟的手指的她收回目光,一本正经地问,“你喜欢种花吗?”
“嗯?”
这句问话听起来实在是有种很莫名的感觉。
想了想,五条悟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没有特别喜欢,就只是随便种种而已。”
是之坐起身,继续盯着阳台上长得茂盛的植物,不满似的撇了撇嘴。
“随便种种也能种得这么好吗?好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我昨天,刚养死了一盆蔷薇。而这是我今年养死的第十盆植物了。”
五条悟了然般一点头:“哦——”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产生名为“羡慕”的这种情绪了。
“我一直在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种不好花花草草。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原因了。”是之轻拍了一下五条悟的手背,一脸严肃认真,“肯定是因为我家住在顶楼而你家住在二楼的缘故!”
“这是什么歪理?”五条悟努力忍笑,“都没有科学依据吧?”
他的质疑得到了是之的又一记轻拍。
“有的有的!”依旧是认真的语气,“我父亲说,就算是种在盆里的植物,也要放在更贴近地面的地方。因为这样会更加有‘大地的气息’。”
“……是这样吗?”
五条悟挑了挑眉,总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的,对于这番理论的真实性存疑。他只记得是之说过,她的父亲并非咒术师,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学老师而已,几乎没有咒力。
小学老师与种在盆里的植物,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好像略有些大。
“我父亲喜欢种花。”差距一下子消失了,她轻轻地将指尖贴在五条悟的掌心之中,“而且种得相当不错。你知道铃兰吗?其实这种花是不适合种在海岛的,但是我父亲还是种成功了哦。所以我家有着岛上唯一的一丛铃兰。”
“可你却不擅长种花。”
“是这样没错……对了,我可以看看阳台上的那些植物吗?有点好奇呢。”
五条悟捏了捏她的耳朵:“当然可以。”
得到了五条大人的准许,是之跳下了沙发,分外期待似的一路小跑到阳台,可只待了短短几秒钟,她回到室内了。
“外面冷死了。”她哆嗦着,扭头对五条悟说,“你的外套借我穿一下!”
“没问题。”
是之取下挂在木质衣架上的卡其色风衣,总觉得这重量分外沉重,穿起来麻烦。好不容易穿上了,双手却被长长的袖子彻底盖住,怎么也伸不出来。
看着她卷起衣袖,五条悟忍不住发出了轻笑声。他走到是之的身后,双手捏着这件风衣的肩线往上拎了拎。
“衣服都碰到地板了,小豆丁。”
“……诶!?”
是之吓得慌忙低头查看,可衣摆分明在她的脚踝处,根本就没有碰到地板。五条悟完全就是在吓唬她。
气呼呼的是之甩着袖子轻打在五条悟的手臂上,却被他笑着躲过了所有的攻击。他轻推着她的后背走向阳台的花架,一停住脚步就立刻从背后抱住了她。
“外面果然很冷。”他说。
这怎么听都像是欲盖弥彰的借口。不过,是之可不会戳穿他。
她细细端详着这些摆得整齐的花盆,其中有许多已经到了花季,譬如像是花架最上层的白蔷薇,再过几个小时就该盛开了。
看着这盆蔷薇,是之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
“想起了一首很有名的歌!咳咳……唱给你听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腔了。
“你比蔷薇~更美丽~啊~你改变了啊啊啊啊啊~”
短短的一句,集破音与走调于一体。五条悟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是之自己也笑了。
对于自己的唱功,她还是很有数的。
笑着笑着,一声轻轻柔柔的“喵”忽然钻入了他们之间。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黑猫跳到了阳台上。
猫咪的脖子上系着红绳和铃铛,看来是从某户人家跑出来的猫,一点也不怕生,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是之,却轻车熟路地在她的腿上蹭个不停。
是之抱起猫咪,分外柔软又温暖的身躯和她家的奇多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这只就是你说过的,总会跑到你家里来的、邻居家的猫吧?”是之捏着猫咪的肉爪子,“真可爱啊。”
“讨食的时候就不可爱了。”
“啊我又羡慕了!”
是之抱紧了猫咪,在它毛绒绒的大脑袋上用力蹭了好几下,语调都透着艳羡。
“住在顶楼是肯定不会有猫跑到家里来的!就算真的有,也都被奇多吓跑了。唔……等一下!”
她忽然不说话了,只看着猫咪浑圆的眼睛,又抬头瞄了瞄五条悟的脸,视线在两者之间飘来又飘去。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悟!你长得像猫呢!”
她兴奋地分享着这个小小的奇妙发现。
“超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