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晨光与尘世
风雪停歇后的清晨,是昆仑墟最寂静的时刻。
陵越睁开眼时,天光正越过东方的山脊,为皑皑白雪镀上一层淡金色。他第一次,不是以一个“无名者”的感官去体验这个世界。过去,他感受到的风是“狂暴”,雪是“冰冷”,山是“禁锢”。而此刻,他感知到的,只是风,只是雪,只是山。
万物回归其本然,一如他自己。
守一已在庭中。他没有打坐,也没有观星,只是在清扫昨夜积下的落雪。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扫,都顺着石板的纹路,不带起一丝多余的烟尘。这不像是在扫雪,更像是在与这方天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陵越走了过去,从他手中自然地接过了扫帚。守一没有拒绝,只是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陵越学着他的样子,一板一眼地清扫着庭院。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过程需要对力量进行极其精微的控制。多一分,雪会乱飞;少一分,则扫不干净。这与他过去那种大开大合、只求极致力量的修行方式,截然相反。
他扫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庭院洁净如洗,他的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而他体内的灵力,却前所未有地平和安定。
他放下扫帚,对守一说:“我明白了。”
守一问:“明白什么?”
“明白‘道’不在别处,就在这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之间。”
守一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他转身走进屋里,拿出绘制星图的纸、笔和墨。这是观星台每日的功课,记录前一夜的星辰变化,以推演大道的流转。过去,这总是守一独自完成。
今日,他将一方石砚推到陵越面前。
陵越什么也没问,只是挽起袖子,开始研墨。守一则铺开长长的纸卷,执笔悬于其上。
一人研墨,一人落笔。
整个上午,书房里只有墨锭在石砚上回旋的沙沙声,和笔尖在纸上游走的、几乎听不见的悉索声。他们的动作无需言语沟通,却有着近乎完美的默契。陵越能预判守一何时需要更浓的墨,守一也总能在陵越准备好之前,完成上一笔的勾勒。
当最后一颗星辰被点上时,一幅完整的“昨日星轨图”便完成了。它不再是守一一个人的“观想”,而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理解”。
“守一,”陵越看着那幅图,终于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我已是陵越。然后呢?”
守一放下笔,目光从星图移到他脸上。“然后,便是做陵越。”他回答。
这句如谜语般的话,陵越却听懂了。寻回名字,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需要去承担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因果。
仿佛是印证着这句话,就在此时,一只由纯粹的剑光凝聚而成的纸鹤,撕裂长空,穿过护山大阵,悬停在庭院上空。它的光芒明亮而急切,是来自“红尘”的讯息。
陵越伸出手,那只光鹤便落在他掌心,化作一行滚烫的金色小字:
“师尊魂灯将熄,宗门内乱,速归。”
字迹,属于他唯一的师弟。而那个他曾无比敬重的“师尊”,正是当年将他推下深渊的元凶。
金色的字迹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刚刚平息的内心。过往的怨恨、愤怒、不甘,如沉渣泛起。但他体内的灵力,却并未像从前那样狂乱暴走,只是沉静地流淌着,等待着他的意志做出决断。
他抬头看向守一。
“你想回去吗?”守一问,他问的不是“你应该回去吗”,而是“你想吗”。
陵越沉默了。回去,意味着要再次面对那些背叛与纷争,意味着他好不容易寻得的内心平静将被再次打破。他只需要摇摇头,便可以留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昆仑墟,与守一,与星辰为伴,直至永恒。
但他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上面还残留着扫帚的触感,和石砚的温度。他想起了守一的话,“道”在万物之中。他的“道”,不仅仅在昆仑墟,也在山下的红尘里。他亏欠宗门一段因果,也亏欠自己一个了结。
“我须回去。”陵越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夺回什么。而是,我种下的因,须由我去了结。如此,方能不负‘陵越’之名。”
他说完,看着守一,眼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守一缓缓说:“你一人回去?”
陵越心中一动,他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守一的眼睛。“守一,”他郑重地说,“昆仑墟的星辰,我已尽观。现在,我想去看看红尘的星辰。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这不是求助,而是邀请。邀请他一同走入那片纷乱的、不完美的、属于凡人的世界。
守一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可。”
他只说了一个字。
陵越的心彻底安定下来。他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平坦,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二日,两道身影离开了昆仑墟的最高处,向着山下的滚滚红尘而去。星辰为他们指明了来路,而从今往后,他们将一起,在尘世中走出自己的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