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丈夫儿子都要毙于神兵之下,杨婵心底一阵寒凉,抬手将宝莲灯向刘彦昌抛去,默念法咒。宝莲灯七彩流光大盛,亿万年的浑厚法力将杨戬的玄铁长戟生生逼住。
杨戬不敢正面硬碰,迅速后撤回护自身,却还是被那强大的法力震得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宛如被一块巨石撞在胸口,丹田处一阵剧痛,一股热血险些涌上喉头。而刘彦昌父子已被宝莲灯的流光包裹着远远飞走,所经之处天兵全被宝莲灯的法力生生震开,势不可挡。
杨戬向杨婵看去,只见那双熟悉的如水明眸中满是失望与狠厉。
那样的神情,杨戬三千年前见过一次,在母亲瑶姬的脸上。
而下旨捉拿瑶姬的,也是她的亲哥哥,玉皇大帝。
杨婵清啸一声,七八根长长的绸带拂过外围的的桃树。霎时间漫天红粉花雨,飞沙走石,迷得天兵睁不开眼。杨婵趁机跃出重围,前方突然寒气扑面,一道银蓝色的光线直刺过来,她瞳孔骤然紧缩,连忙避让,堪堪躲过长戟的刃尖,不及站稳,杨戬第二招又紧逼过来,杨婵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桃林之中。
三尖两刃戟与七彩流光的绸带激烈地碰撞纠缠,杨婵翻飞的衣袂宛如莲瓣飘落,真气激荡之处早已卷得桃花纷飞,落红如雨。她使出浑身解数,一时间竟与战神杨戬打得不分上下。
春光环护,芳香微温,两人相似的眼眸中都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水雾,刹那之间,前尘往事,都到眼前。
三千年前的灌江口,坚硬的土地上流淌着父亲和长兄的鲜血,森寒的空气里回荡着母亲心碎的长啸。而年幼的杨戬和杨婵呢?虽在母亲舍命的庇护下逃过一劫,但沿着三千年茫茫岁月,再也回不去杨府的断壁残垣。
曾经在没顶的悲伤中窒息百遍,曾经从同一个噩梦中惊醒千回,同样的天雷滚滚,同样的天兵重围,同样的支离破碎,同样的骨肉分离,在缤纷落英中,在华山夕照里,重现。
残照是冷的,树荫是冷的,时间是冷的,法力卷起的罡风也是冷的。
“主人!”哮天犬顶着狂舞的旋风喊道,“宝莲灯太厉害了,实在拦不住啊!”
杨戬长戟横劈,逼开杨婵,大喝一声:“山崩地裂——”
三尖两刃戟化成他双手中的两团光芒,舞成八卦混圆,一股银蓝色的真气四散荡开。
杨婵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震飞出去,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暮云倏然崩响,大地豁然撕裂,整个西峰颓然倾斜。杨戬一跃而上半浮空中,以掌力将杨婵压入华山裂缝之中。裂缝合拢,山体内银蓝色的光线聚成小小的一座水中平台,杨婵就像无数落英中的一片,落在了平台中央。
圆台周围光柱陡起,将她禁锢其中。
天地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让人着慌。
一切风力都已消失,一切声响都已散去,整个桃林皆尽枯萎,纷落的花瓣铺在脚下如同一条条粉色的丝绸。
“二爷。”梅山兄弟都哮天犬都聚了过来,静候杨戬的吩咐。
杨戬背对着众人,淡然问道:“刘彦昌父子逃到何处去了?”
哮天犬犯难道:“主人,那宝莲灯太厉害了,什么气味都没留下呀。”
“封锁山道,不许任何人出入。老四老六,你们去找到那对父子,我要亲手杀了他们。老大老二,你们守在华山,把华山的山神土地都叫出来,要是谁敢走漏半点风声,我杨戬要他们的命。”
说是要找刘彦昌父子,可天下之大,从芸芸众生之中寻找两个凡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身为司法天神又公务繁忙,这一耽搁就是半个月。期间梅山老六来禀告过一次,说在华山碎石中发现了一对男人和幼童的尸身,已经面部全非,不确定是不是刘彦昌父子。杨戬心里明白他二人在宝莲灯的庇护下绝不会被山石砸死,但此事也就从此搁下了。
自从那次离开华山之后,杨戬便一头扎进繁重的公事,内伤也无心调理,拖了许久才痊愈。众兄弟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此事,只是默默地轮流守着华山秘牢。
杨戬不愿承认,整整十六年自己都不敢去见她,但扪心自问,这件事自己并没有做错。他甚至想过,若实在找不到,索性等他们老死再放三妹出来,也好让她冷静一下。毕竟百年时间对于神仙的生命来说弹指即过,从前的三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杨戬毕竟不食人间烟火,这一次,他竟错了。
她等他已经等了十六年了,等他来告诉她一个答案。
起初,她愤怒,她茫然,她不解,她想不通从小到大都呵护她的二哥为什么突然带着自家兵将前来。那一日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重演,她不知道如果她躲不开,三尖两刃戟会否真的刺进她的胸膛,她不知道刘彦昌和沉香有没有被二哥找到,也不知道那天情急之下自己是否用宝莲灯打伤了二哥,若打伤了又好了没有。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渐渐地,她什么都不再想了,她终于相信,二哥的确将她囚禁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小小圆台。她的法力被禁锢在光柱之中,但她仍能隐隐感受到洞外的一轮又一轮冬去春来——整整十六年了。
看见杨婵的瞬间,杨戬好像花了片刻才认出她来。
神仙的容貌自然是不会变的,只是那瞧着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夹杂着些许他不熟悉的凄怆悲绝。杨戬只觉心头莫名悸痛,万语千言都在那一刻消散了。
“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我没有将你的事上报天廷。三妹,你知道错了吗?”话到嘴边,变成了这样冷冷的一句。杨戬习惯性地缓缓踱着步子,仿佛能将所有的风霜都踩在脚下。
“我的丈夫和孩子在哪里?”
木然,又急切。
她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个等待了十六年的问题,眼睛里却藏着深深的恐惧,仿佛受了伤的小兽,害怕那个答案会连她最后的希望都生生磨灭。拜仙体所赐,十六年来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的喉咙依然清澈如往昔,令杨戬恍惚觉得桃林中的激战只是昨夜梦魇。
“刘彦昌和沉香已经死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了,侧头望向杨婵。
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脆弱的耳膜,整个世界轰轰作响,杨婵的双眸渐渐睁大,瞳中的焦点在渐渐消失,变得空洞。
“你在骗我!”
“他们不死,你的心怎么能死呢?”杨戬一向冷静的语调变得略微急切,他说得飞快,仿佛急着把这件事带来的不愉快通通揭过,“如果你知道错了,我马上就能放你出来,天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错?
杨婵恍惚间听见了这个字。
眼前的这个人,她瞧了三千年,闭上眼都能清晰地看见他的一颦一笑,可如今却陌生得快要不认识了。她痛失骨肉,他何以如此云淡风轻,何以如此理所当然?自从华山崩裂的那一刻起,天地就不再是她的天地,二哥也不再是她的二哥。茫茫大化,三千世界,竟只剩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她的心早已四分五裂,飘散在空空荡荡的天地间。
苍白的唇角染上了一丝冰冷的笑意,杨婵慢慢坐直了身子,目光离开杨戬,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杨戬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那间幽暗的秘牢的,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洞口许久了。正巧又是人间四月,山风柔和地抚过面颊,一如当年。
当年,他一个人在裂缝闭合的地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都黑尽了,直到天又破晓了。他记得第二天清晨华山的朝阳,和往常一样蓬勃又稳重地缓缓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西峰上,满地落红被映得仿佛淋漓的鲜血,一望无际的枯枝斜斜地刺向天空。
其实他想到了三妹会用宝莲灯阻止他的,所以才带足了人手。
如果三妹没有祭起宝莲灯,他是不是就能顺利杀了那个凡人,一切是不是都能回到从前?
事实是,三妹在他面前拿出了宝莲灯,几乎令他当场重伤。
山崩地裂,作出这个选择只用了一瞬间,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必须这么做。杨婵的神情迫使他相信,如果当下不能阻止她,那么在宝莲灯的庇护下,一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或许下一次宝莲灯面对的就是玉帝钦派的天兵,就像三千年前那般,让杨婵落入瑶姬的下场。
“二爷,”梅山老大见杨戬僵木的面上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总算松了口气,“二爷,是不是……把三圣母放出来?”
“放出来?”杨戬一时没有明白康老大的意思。
康老大也有些惊讶,“二爷来,不是为了放三圣母出来吗,二爷还想继续关着她?兄弟听说娘娘那边……”
“王母娘娘那边你不必操心,守好这里,别让凡人靠近。”说话间,杨戬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康老大怔了怔才应道:“是。”
倘若三妹能及时回头,思凡之事就不会为人所知,但若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难道一世都不会被众仙瞧见告上天廷?且不说被天廷的众仙发现,就算是下界无数的花草精灵也能把消息传开,到时候,三妹的下场兴许还不及七仙女,甚至会像母亲一样丢了性命。沉香那孩子,身上到底流着杨家的血,既然见过了面,便再也下不去杀手。
或许……
杨戬从袖中取出晶莹如水的耳坠,目光不由得望向了那座清冷的琼楼。
或许,可以请嫦娥仙子劝劝三妹,三妹视她如同亲姊,大概肯听她的话。
这是还她自由的最后选择了——尽管希望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