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那老狐狸太狡猾,隐匿了踪迹,属下暂且没寻着。还有,刘彦昌和沉香三天前离开了刘家村!”
“屏障没有挡住他们?”
哮天犬一想起沉香那狡猾的小鬼就来气,“沉香他挖了一个洞从地底下钻出去了!我怕他们给您惹出什么事来,就闻着味儿找到了这儿。”
“这次天廷朝会散得格外早,凡间没过去多久,就算他要挖洞贯通结界两侧,凭他那点本事,不可能这么快。”
“是啊,属下也没想到。属下跟村民打听,不知沉香用了什么计骗得那些村民相信地下埋着价值连城的宝贝,于是半个村子的人都赶来挖土,不到一日就把洞给挖通了。”
杨戬默然半晌,面上却渐渐流露出一丝欣慰又惊喜的笑意,“一个人的志气一旦被唤醒,就会产生无可估计的力量,这就是人性的神奇之处……”
……你和下界的贪官污吏一样,只知道对下面耀武扬威的,对不敢对上面说半个’不’字!你明知道他们不对,你却不敢跟他们对抗……
少年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喊声在耳边响起,上一次,杨戬只当那是孩子口不择言的任性,而今细细想来,却觉得心头一凛。
杨戬缓缓回到屋内,杨婵亲手布置的陈设还保持着年少时住在灌江口杨府旧宅的风格,桌上静置的琴是母亲留下的,或许通了灵,竟在灭门时保存了下来,三千年来一直被三妹带在身边,如今,连三妹也……
杨戬神思恍惚地在琴桌旁坐了下来,左手按弦,右手指尖翻飞,信指吟猱,太古之音倾泻而下,平淡无波之中漫出一股清透悲悯之气。落霞与孤鹜齐飞,他望着窗前的芳菲桃林,目中似收尽了天光云色。
在神识幻境之中母子二人的对话杨戬听得真切。
三妹的孩子,聪慧天成,即使被自己那般恐吓,仍执着不改救母之心,比起当年的自己倒也不输。或许,三千年的夙愿今夕有望达成,与那孩子联手,演一场大戏。
杨戬是惯会演戏的。
他清楚自己是如何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穿行,三千年寂寂岁月中,在凡间听到看到甚至亲身经历了太多的不公与荒唐,荒唐到令他无法忍受。
即使身为罪仙之子,他的高强武艺与缜密心思仍被天廷看重。他违心地承认母亲与凡人相爱是错的,换来了天廷万仙之上的司法天神之位,舍下尊严在王母面前扮演着唯恐丢了乌纱帽的逐利臣子。
这些年来,他调查取证,亲自主持修改过的天条不计其数,唯独王母亲自定下的诸多苛刻条款始终无法触碰,其中就有这一条,禁止仙凡通婚。他至今都想不明白,王母那么憎恶“欲”的一个人,却想要用“欲”来控制住一手提拔的司法天神,她究竟想要什么?
窗外由深蓝渐渐转成一片低沉的黑,是夜无月,唯有点点星光隐入暗黑的苍穹,大地之上只剩了一片浓重的漆黑。
年少轻狂时,他也曾挣扎反抗过,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三千年过去,他本不想再去碰这根本不能触碰之禁忌,但是仿佛冥冥中的注定,老天在逼他,逼他不得不踏入最危险的禁园。
他知道事情不在他的掌控之内,纵然法力无边、权冠群臣。且不说自己多年来孤傲气盛,并未将心思放在集结党羽、经营势力上,更有李靖一派处处排挤打压,苦苦支撑如今的地位已是不易。此外,玉帝与王母大权独揽,朝堂之上,除了位列三清却并无实权的太上老君还能真正说上话外,只消他们轻轻吩咐一句,便能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到时,又谈何其他?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熹微的晨光透出些灰白的亮色来,琴音渐渐转沉,怫郁慷慨,隐隐隆隆,风雨亭亭,戈矛纵横,有如哀婉自伤,又如清心彻悟。
而当下,他可以利用那个半大少年赢得天廷对自己的重用,待羽翼丰满之时,修改天条的夙愿便有望达成了,三界之内便不会再有因仙凡结合而骨肉分离的惨案。由他亲自在玉帝面前周旋,总不致使沉香丢了性命,万一有什么不测,动用这三千年来的一切人脉,拼上竖旗为妖的罪名和自己的性命,总能护得三妹和沉香周全。
这样盘算着,杨戬面上仍是千年不变的冷淡平静,灼灼目光却似要与太阳一同穿透层层云翳,直抵天地尽头。晨光肆意地照耀在大地上,瑰丽如斯,火红的光芒均匀地洒在他身上,为临窗抚琴之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任飞扬。
右手凌空,随着一声石破天惊般的裂帛之声,琴音戛然而止,七弦倏然齐断,飘渺如烟的余音漫在桃林之中,一时间仿佛连天光云气都已静止了。
“主人……”哮天犬被陡然崩裂的琴音惊得不轻,先前他见主人似在沉思,便不敢出言打搅,只是静静地侍立一旁,没想到主人一弹就是一整夜。
杨戬恍若梦醒,略微诧异地看向身后的哮天犬,“你怎么还在这儿?”
哮天犬瞅着主人指尖滴落的血珠,小心翼翼地解释:“主人还没有吩咐,属下未敢擅动……”
杨戬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去,把沉香抓来。”
“刘彦昌还杀不杀?”
杨戬沐浴在一片暖融融的初阳之中,身体仿佛变得透明,似乎会随露水散去。“暂且留他一命,日后有用。”
哮天犬盯着落在地上的一滴血珠,方才琴音明明激越得升天坠地一般,主人的面色却平静得宛如初春的湖水。
“是。”
他怔怔地退出去,一丝说不清的寒意渐渐漫延了整个心脏,心底仿佛破了一个洞,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逝去……
“开门,开门!”
芭蕉洞内,牛魔王正绞尽脑汁地想要哄老婆开心,忽听洞门口有人砸门,登时不悦,“这是谁啊?这么没礼貌!”
洞外,哮天犬拿着随身的白森森大骨棒用力砸着石门,“开门,开门哪!”
石门开了,一个牛犄角、枣红脸的魁梧汉子着一身带刺铁甲出现在门前,油光锃亮的鼻子大得吓人,乱糟糟的绛红毛发披散在脑后,手里握双刃铁刀,正怒视着哮天犬。
哮天犬急速后退,直退到杨戬身边,指着牛魔王道:“主人,就是他,就是他!”
牛魔王认得哮天犬,抓那个细皮嫩肉的乡下小子时,这条没眼色的狗一直在旁掣肘阻挠,竟然还敢找上门来,真是不自量力,“怎么啦,皮又痒痒了?”
“牛魔王就牛魔王,胡吹什么平天大圣。”杨戬一身黑衣,周身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煞气,摇着纸扇颇为不屑地讽刺道。
“我这大圣,就是冲着你这小圣叫的,怎么样?”
洞内的铁扇公主坐在桌旁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虽说二郎神与自家老牛实力不相上下,但那司法天神是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五百多年前老牛的把兄弟齐天大圣就栽在他手上,现在他不知为了何事找上门来,实在令人心里不安。
“大嫂,”一旁被绑在柱子上的沉香趁机说道,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惊慌,“你快放了我,要不然我舅舅打进来,你就没命了!”
“你说什么,你舅舅?”铁扇公主腾地站起来,凑近问道。
“是啊,”沉香听了牛魔王与铁扇公主的几句对话,心下已有了眉目,信口胡诌起来,“那老牛啊成心要害你,他好回去踏踏实实地跟玉面狐狸那个贱人过日子!”
铁扇公主听得好笑,抱臂扇着芭蕉扇问道:“他想怎么害我?”
“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沉香忍不住洋洋得意。
“你这么一个乡下孩子,哪来的什么有本事的舅舅?”
“我舅舅他可是司法天神显圣二郎真君,也叫二郎小圣,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沉香自然知道二郎神的名声足以震慑这个女罗刹,偏要这样迂回来说,好使她不致疑心。
“二郎神,你舅舅?”铁扇公主的脸色变了变,“哼,开什么玩笑!”
洞外的对峙并未停止,哮天犬喝道:“牛魔王,赶紧把沉香交出来,我家主人没准免你不死!”
牛魔王憨憨一笑,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道:“他在这儿呢,有本事你就过来拿呀!”
杨戬面色微变:“你把他吃了?”
哮天犬躲在杨戬身后接着问道:“那,宝莲灯呢?”
“什么灯?”
哮天犬一个白眼翻过去,“就是你抓沉香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那个包袱!”
牛魔王才不理会这些,只嘿嘿笑道:“我吃得匆忙,没留意!”
杨戬的眸色不讲情面地冷了下去,“今日若不叫你命丧翠云山,我就不姓杨!”
“慢着!”铁扇公主急急忙忙赶了出来,“二郎真君,你外甥没死,没死!他是不好意思来见你。”说着,拿出一只云袜,“他说他偷了你一只袜子,他说你这只袜子能装下十万天兵天将,你找到这只袜子就不会再找他了。”
“他在哪儿?”
“从后门走了。”
“带我们去找他。”
“好,二郎真君,请。”
“夫人……”牛魔王一脸茫然地看着铁扇公主进洞,被她狠狠剜了一眼。
铁扇公主殷勤引路,他们刚一从后门出去,沉香就从洞内柜子旁走了出来,急忙从前门奔了出去。沉香前脚刚走,铁扇公主四人又从后门折了回来,“明明就是从这儿走的……”
哮天犬嗅了嗅,吸气运功,“天地无极,万里追踪——”
哮天犬一路循着气味,在不大的洞里转来转去,少说也转了百十来个圈子,直转得自己晕头转向。
杨戬不悦道:“你兜什么圈子?”
哮天犬晕头转向,“不是我兜,是他兜……”
野外,少年一路狂奔,脚下的草地被带得尘沫飘飞,他只管没命地跑,突然被石头绊了一跤,狠狠摔在地上。
沉香一抬头,一双眼熟的皮靴撞入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