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修仙世界名为参虚。
疆域广阔,灵气充沛,北至不舟渡,南及蓬莱仙岛,西有寂烬荒漠,东及无底归墟,所孕育生灵不知凡几。
又以有无修行资质划分修士凡人,而踏入修行门径者,再依其品行作风自成正魔两派。
正派光明磊落,济弱扶倾;魔门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二者对峙近万年,以横亘南北的穷桑山脉为界,勉强相安无事各行其道。
商碧落偶尔会想,若是他运气好些,开局投身正道。无论是在景朝当个凡俗小民,还是拜入苍岚山当个扫地侍童,甚至是进无妄剑阁——
——不行,无妄剑阁还是算了。
他可不想又像曾经那样,被疯子剑修关小黑屋废掉修为。不单是把他按在寒髓池里硬逼他弃恶从善,稍有不从更是言语羞辱外加暴力胁迫,换谁都顶不住。
要是他的精神病上司再晚来几步,他说不准真被洗脑成功,给那疯子剑修当了剑奴,从此永生永世奉其为主,再无解脱之日。
这么想想,商碧落依旧对自己的老上司生不起半点感激之情。
若非这精神病突发奇想,说什么‘那群自诩名门正派的蠢货绝对想不到,本座会把如此天才的圣子派去当间谍’,然后令他改头换面去了无妄剑阁当卧底,恐怕他此生都没机会给那位正道魁首当关门弟子。
尤忆当初,那正道魁首高坐明堂,仙姿佚貌,冷若冰霜。抬眼时目光锋冽如刀,冻得座下拜谒者尽皆低眉敛目,屏息凝神不敢造次。
唯独商碧落初来乍到,四处瞧这异域风貌,看哪里都透着新鲜有趣。于是当四下众人低头俯首之际,他伺机抬头,往座上偷瞄了一眼,正巧撞上了那双沉渊含雪、古井无波的眼睛。
商碧落有点心慌。
这要是被发现他是魔道细作,岂不是得横尸当场?
心念电转间,商碧落习惯性地朝对方笑了笑,刚想编点好听的恭维话,对方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再望去时,那位仍旧黑衣如墨,面无表情,仿若案上神佛玉塑,望之端严,不敢逼视。
看上去这一切似乎只是恰巧。
当时隐于人群的商碧落悄悄松了一口气。
直到后来他身份败露,沈重雪力压众异,一意孤行将他关押在绝灵谷底,他才从那副瑰姿凛然的冰雪躯壳中窥见其中一丝黑泥般的内里。
那时他被沉在千年寒髓池里泡了三天有余,锁链缠身,灵气枯竭,浑身上下冷得要死。
沈重雪就在这个时候来到此处,站在池边,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比以往更加幽深,里面像是流淌着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暗。
商碧落此刻却是无暇顾及。
寒冷像针扎一样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似有数柄含毒的利刃将他千刀万剐,就连骨头缝里也传出一阵难捱的刺痛,即便是擅于忍受折磨的魔道人士也难以抵挡。
他想哭喊,想哀嚎,想跪地求饶,可这股冻彻心肺的寒意隔绝了一切可能。预想的痛哭流涕在出口的瞬间凝结成了细碎的啜泣,连四肢也被冻掉了知觉,只能半沉于寒水中瑟瑟颤抖。
直到,一点微不可查的暖意从身上某个地方传来。
就为了这微末的、与周围冷寒截然不同的温暖,他下意识紧紧地贴了过去。而过了好半晌,商碧落早已冻僵的脑子才反应过来。
那是沈重雪的手。
再细致点说,是正道魁首那只惯于握剑的指尖,此时轻轻挨上了他的侧脸。
‘师、师尊……’
冷得神智不清的商碧落发出一声幼兽似的呜咽,循着那点热源,本能般凑了过去,胡乱地蹭了起来。
沈重雪垂眼看着商碧落,宛如一尊白玉雕像,脸上唯一尚带一丝生气的是那对眸色沉沉的眼睛。他任由对方将半个脸颊都缠上了他的手掌,青年眼睫湿漉漉一片,无辜地压在眼尾,呼出的气息细微而颤抖,像藤蔓一样探进了掌心。
‘…都教了很多次了,怎么还是学不会。’
他轻轻开口。声音与拒人千里的冷漠外表截然不同,低沉柔和,仿若液体,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
‘……若是你唤对了称呼,我便放你出去。’
那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商碧落茫然地循声望去,掉进了一双比寒髓池还要冰冷的眸子里。
真的好冷啊……
冻得什么也不顾的商碧落听见自己张了张口,像是说了什么。
于是那只一直停在他侧脸的手终于有了动静。它轻柔地捧住了他的脸,以不容拒绝地力道迫使他的仰头看向手的主人。带有薄茧的拇指在他的嘴唇上反复摩挲,直到商碧落从自己冻木了的唇上感知到些微疼痛,那根手指又强硬地顺着唇缝深入到口窍之中,粗暴地撬开了紧合的齿关,仿佛渔民开蚌采珠一般,轻易地逼他露出红艳艳的舌头。
‘…听说,魔修中有一门将人制成剑奴的术法。’
说这话时,那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像是黑洞,商碧落只感觉一阵比先前还要刺骨的寒意弥漫全身。
‘……肉身魂魄,皆奉其为主,凡有所言,唯命是从。一旦主人遭遇不测,剑奴也随之魂飞魄散。’
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小落,你说,这算不算是殉情了。’
‘……’
已然被严寒冻坏了脑子的青年只会木愣愣地盯着对方,双眼失焦,像是没听懂那人在说什么。
这显然不是沈重雪想要的回答。
那只强行插进商碧落嘴里的手指缓慢抽离,又顺着下颌骨逐渐下滑,最后停在了青年纤细的脖颈上。
‘…小落,只有这次,撒谎也原谅你。’
似乎怕商碧落听不清楚,他贴近青年耳边,搭在青年脖子上的手慢慢用力:‘…你就说,‘商碧心悦沈重雪,情深似海,此生非他不嫁’。’
‘……’
青年睁大了眼睛,无措地和钳住他要害之人回望,乌黑润泽的睫毛在白得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一小块阴影,仿佛被云翳掩映的山巅白雪。
他想要开口,空白一片的思绪犹如冰封万里的雪原,什么话也挤不出来。
说、说什么来着……?
浑浑噩噩的大脑就连刚才的一句完整的话也回想不起来。
这个人让跟着说…说什么…?
商碧落?
…那好像是他自己的名字……
然后呢…?
然后…还有什么……
越是沉默,商碧落越是觉得有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在酝酿,就像怀胎一样,逐渐膨胀,即将爆开……
是什么事情?什么东西?
来自脖子上的挤压感越来越强烈,他顾不得寒冷的侵袭,兀自喘息着,吃力地抓住了那只掐住他脖子用力的手。
‘放、放开——’
突然,他发不出声了。
这并非是因为外力阻拦的缘故。
而是,当他看清沈重雪的脸时,商碧落一下子就失去了仅存的一点力气。
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容正一点点爬上沈重雪的嘴角,在那种异常的笑容扭曲下,沈重雪的脸变成了某种非人的怪物。
‘…小落,听话。’
‘怪物’轻声开口,声音像藤蔓一样将他缠得密不通风,犹如归墟中诱人坠海的鲛人。
伴随着一股令人眩晕的莲花香气涌入脑海,商碧落被拖行上岸,又被强行按在了寒意袭人的玉髓地面上。‘怪物’像条游鱼似的压了上来,漆黑一片的眼珠里折射出病态的光彩。
‘跟我说,’
‘怪物’紧贴到面前,一字一句地说:
‘商碧落此生,唯爱沈重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