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了。”
柳少瓷猛的睁开眼。
但眼前乌漆嘛黑。
漆黑的环境让他浑身发毛,但周遭的空气却意外的香甜。
他上上下下闻了几秒,才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早已经不是天清的地牢——需要生啖尸体活着的生活已经是两年以前的过的日子了。
眼皮上有冰凉的异物感,柳少瓷有些迷茫的眨眨眼,柔软的睫毛扫在那东西上,后者随即轻颤了一下。
有些不舒服了…
柳少瓷想伸手去拨,然而一股清淡的檀香悠悠飘进他鼻尖,他浑浑噩噩的脑子猛的一惊。
这好像是他师尊的手。
意识到了,柳少瓷就楞在他师尊的手掌下呆呆瞪着眼睛,抬一半的胳膊就这么僵在原地,不尴不尬的垂在那。
僵持了这么几秒,他听他师尊轻轻一笑:“饿了?”
那修长如玉的手随即就轻轻的掀开,沈书白抬得很慢,马车外面天光大亮,阳光透过车窗进来,他又拿袖子遮了一下给柳少瓷做了缓冲。
柳少瓷眯眯眼,没觉得刺眼。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沈书白的腰,闷闷的“嗯”了一声,沈书白好像又哼笑了一下,以手为梳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柳少瓷乌亮的头发,柳少瓷又把脸往沈书白身上埋了埋,深深的吸了一口师尊。
如他所料,他正睡在他师尊的大腿上,去应宫里的传召。
这是他拜到沈书白门下的第二年。
“师尊今日怎么突然答应太后传召进宫了?”
柳少瓷伏在沈书白怀里闷闷的说。
“当心闷到。”
沈书白捏着柳少瓷的后颈把他往后薅了点,新鲜的空气从他俩中间涌入,柳少瓷不满的哼哼两声,抬眼湿漉漉的瞪着沈书白,沈书白看他这眼神手上一松,柳少瓷趁着这档口又一下扑了回去。
沈书白被撞的“斯”的一下,柳少瓷拿脸绕着他肚子两圈当安慰了。
沈书白哭笑不得。
“我同太后有点事办。”
“同我娘有什么急事?”
柳少瓷终于放过了他的肚子,抬头道,沈书白歪了下头,反而轻笑,并没有应他的话。
“起身吧,醒醒神,当心出去被风激了”
沈书白不想说的东西柳少瓷也无意强迫他解释,所以心中虽然有疑惑,他也没再问下去。
无所谓,该他知道的他总会知道的,不该他知道的他迟早也会想办法撬出来。
柳少瓷借着沈书白的胳膊起了身,沈书白为他理了下衣领,很快便退开了。
师尊修无情道,浑身就跟他的道心一样,常年冰凉,那双手落在脖颈之间有种异样的感觉,柳少瓷垂眸轻轻摸了摸锁骨,若有所思。
此时马车停了,沈书白先他一步下去,撩开车帘朝着柳少瓷伸出手,柳少瓷探出身子,纵使刚才缓了下,却还是猝不及防被扑面而来的凉风激的咳了几声。
宫门旁的树叶已然枯黄,挣扎了两下落了下去,不轻不重的声音和柳少瓷将手搭在沈书白手心的声音合在一起。
“谢师尊。”
柳少瓷低低地说。
沈书白微微颔首,却并未立刻走开,好像猜到柳少瓷在想什么一样,沈书白边将他带下来边说:“你大病初愈,赭雁门内是是门主的地盘,我并没有全然信任的人,我不放心你,自然要将你时时带在身边。”
说完沈书白就一副冷淡的样子转身向前,柳少瓷愣了一下,见沈书白已经走出好几步了,才揣着手赶紧跟上沈书白。
他倒是真发了好大一场病,连着烧了几天,如今好了身体也发虚,许久没有侵扰他的饥饿感也重回他的肠胃。
沈书白在前面照顾他的步调走的并不快,柳少瓷抿抿唇,心中也是熨烫的,就是总觉得师尊不像个修无情道的,太过细心了些。
不太长的宫道,没一会儿就到了头。
太后宫里的松青姑姑已经等了他们许久,见人来了也不多话,微微福身,口中恭敬的叫了声“仙师”,对着柳少瓷却没多说一句话。
柳少瓷皇子的身份是宫里的禁忌,太后不说,幼帝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位胞兄,天下之大仿佛没了这个人一样。柳少瓷进出宫门多次早已习惯,在沈书白背后安安静静的当影子。
沈书白盯着松青看了几息,突然又回头淡淡的看了柳少瓷一眼,那眼神轻的柳少瓷甚至没察觉到,但他仍似有所感的抬头看师尊,但沈书白却早就平静的目视前方了。
松青引着他们进了寿康宫的内殿,他们的造访向来秘密,寿康宫能被打发出去办差的都被打发出去了,而太后周眉穿戴整齐的端坐在案几之后,沈书白带着柳少瓷进来时,周眉明显愣了一下。
“仙师为何带我儿来?”
柳少瓷拱手对着周眉叫了一句“母后”,还没等周眉说话,沈书白直接一把把柳少瓷托了起来,领着他坐到一旁的屏风前。
“没什么话是柳少瓷听不来的。”
周眉眨了眨眼,面上波澜不惊。
“他年纪尚幼,不好。”
沈书白侧头,那双鸦青色的狐狸眼有种冰冷的狡黠,周眉抿了抿唇,突然想到了个更好的词。
玩味。
但周眉并未妥协,和沈书白沉默着对视,柳少瓷夹在中间左右看了看,刚想说话打开僵局,却不想沈书白先一步松了下来,他长得好看,眼波流转就把目光落在柳少瓷身上。
他启唇轻声对柳少瓷道:“你先下去歇着。”
柳少瓷咽了口口水,感觉他师尊嘴唇薄的很,一边想着,柳少瓷一边抬眼请示周眉,周眉给松青使了个眼色,那女官就笑盈盈走来,请柳少瓷去偏殿了。
人都走远了,周眉才开口:“仙师可曾听闻,那依草原传来消息,天下除了鬼劫,还有天劫与地劫现世。”
沈书白显然也没想和她讨论刚才那场莫名其妙对峙的意思,只是颔首。
“那依是门主的母族,我自然是知道的。”
他旋即面色一沉道:“传了也有几个月了,也是好笑,鬼劫吸食仇恨,更爱啖人肉喝人血,连带着鬼劫源地那依草原和赭雁也备受非议,但天劫地劫却成了能封神的好东西。”
周眉略有些忧愁的说:“但那依一族确有飞升的记载,哀家翻了宫中的古籍,发现飞升的那位文霞湘劫娘娘,身边也出现过类似天劫地劫的东西。”
沈书白没接他的话,浅饮一口茶,等着她说下文,周眉见他不做声,只得接着说下去:“只是哀家记得,那会似乎叫它们‘隐世祭血剑,幽泉枯死骨’。”
“听着就不吉利,娘娘怎么还信这种东西?”
沈书白有些好笑的瞥了她一眼,看她的眼神像看拿九族炼丹的昏君。
“仙师是知道的,早些年天清将我儿掳走,鬼劫莫名其妙进了我儿体内,哀家费劲心思才找到少瓷,求仙师救出,天清见仙君拦着才不敢将我儿再掳走,如今三劫之说再起,哀家心里慌得很,是真的怕少瓷再遇不测……”
周眉说着说着语气就弱了下去,一向英挺的神情软化,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沈书白心中有些烦,脑子里想的是抬手打断周眉,但嘴上倒是客气:“太后放心,你帮我杀门主,打压天清,我帮你护着皇子,我说话向来算数,就是娜依曼死了那日,柳少瓷也可以安心在我身边放着。”
周眉听罢眼底的泪光又闪了闪,朝着沈书白点点头,道:“自然不会一直麻烦仙师,仙师飞升在即,不可犯杀孽,待到少瓷手刃了赭雁门主,在仙师座下学成,哀家自会把少瓷接回,受皇家庇佑。”
“柳少瓷学不学的成,就不劳太后费心了。”
周眉楞了一下,这下子他真不知道沈书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沈书白看她那错愕的神情偏过头很快的冷笑了一下,道:“太后不如直入主题,三劫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将我秘密召进宫,废这么大周章,只是说这些闲话?”
见沈书白并不买账,周眉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如实道:“秦国的王女传了消息来,说有天劫的消息,年关之时,欲来京中勤王”
“嗯?”
沈书白一挑眉,一杯茶下肚,茶杯与桌子碰出清脆的响,沈书白又漏出他那副冰冷的狡黠来,他看着周眉,笑道:“时间赶得倒是巧。”
……
另一边,柳少瓷刚在偏殿安置好,松青就给他倒了茶端上点心,垂首站在柳少瓷身边。
柳少瓷直觉松青有话要说,也没赶她回去伺候太后。
果然没过一会儿,松青就忍不住了。
她两步走到柳少瓷面前,端端正正跪下。柳少瓷看她这样子闭眼又睁开,心里一阵烦躁。
“说吧,母后又有什么吩咐?”
松青压低声音沉声道:“娘娘本打算年关的时候再请公子来叙话,没想到沈仙师先把公子带了过来。”
柳少瓷“嗯”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
但其实他已经快吐了,空气中散发着一阵令人犯呕的气味,他清楚的知道那冲的他头脑发晕的味道来自于面前的松青。
这是得有多恨我啊…
但松青仍一无所知,仍演着她那忠仆的戏码。
“公子拜入仙师门下也有一年了,可仙师依旧有飞升之相,道心稳定。娘娘也想问公子……”
“是否尽心。”
柳少瓷有时也难以想象这是亲娘能说出来的话,但他直觉周眉不简单,想查清一些事还是先按兵不动为好。
柳少瓷没有辩解,垂眸毫无温度地看着松青,叹了口气。
实话说他的好日子来自沈书白,柳少瓷打心底并不想让沈书白死,但周眉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和沈书白过不去,他夹在中间过得颇为艰难,万般情绪只能藏在那双绛色的眸子里。
松青许久没听到他回应,悄悄抬眼瞥了柳少瓷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无悲无喜,顿时不敢再多看。
柳少瓷没在意她这点小小的冒犯,想了想说道:“母亲答应师尊除掉门主,又答应门主除掉师尊,还把我安排在师尊身边,听门主调令。我年纪尚轻,分不清真假,也不明白母亲的用意。”
松青恭敬地说:“您和太后母子连心,自然该知道太后站在门主这边,您应当尽心帮门主。”
柳少瓷捏着茶杯的手无意识的摩挲了几下,他心中虽疑惑难掩,但终究没把“为何要害沈书白”问出口。
棋子就是棋子,他还没有推翻棋局的能力。
柳少瓷一手捏着茶杯反问松青:“师尊不是傻子,我若表现得太明显他会起疑心。那我该怎么做?”
松青毫无感情地重复:“您尽心帮门主就是。”
问就是不说,说也是瞎说,这人有病吧?
柳少瓷手上一紧差点把茶杯捏碎了,但大病初愈他实在没力气,倒没让松青看出异样。
松青还跪在地上,柳少瓷心里翻她白眼,可知道她是太后的心腹,面上既不想为难,也不能为难。
“起来吧。”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调平稳。
松青听话地站起身,柳少瓷挥挥手,让她退下。他现在脑子很乱,怀疑沈书白已经知道太后的意图,这次是以大病初愈为幌子来试探他。
他也拿不准周眉的立场,但毫无疑问,自己处于被动境地。
正沉思着,松青又绕到他身后,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抚上他的太阳穴。柳少瓷被她葱白的手指冰得一激灵,松青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座位上。她手上有些功夫,柳少瓷一时竟无法动弹。
见他安静下来,松青才一下一下替他按摩太阳穴。
松青推拿的技术是用来孝敬太后的,自然不差,但柳少瓷被她按得冷汗直流。
无它,她身上腥臭的气味要给他熏吐了。
松青却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一边按一边开口道:“公子儿时奴婢也照拂过。如今公子如此苦恼,松青心疼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帮公子按摩让您松快些。”
松青的声音温柔又低沉:“娘娘把公子救出是恩情,但娘娘也身不由己。若是公子迟迟没有进展,让娘娘难做,公子的下场如何,奴婢也不敢想。”
这是周眉**裸的威胁。
柳少瓷倒没多大感觉,他对周眉的记忆只停留在五岁,纵使周眉曾经常给他送一些嘘寒问暖的书信,但他其实对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赖。
但他真的很想让这个散发着臭味的女人离她远点,所以他还是闷闷的“嗯”了一声。
松青无声的笑了,但她手上动作却不停,力道还一点点加大。这对柳少瓷来说简直是精神和□□的双重折磨。
但柳少瓷确实没力气,何况松青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他连反抗的劲儿都用不出来。
很难不怀疑松青是故意为难。那边松青仍在他耳边低语:“公子做得很不错。奴婢看过门主给太后的书信,公子深得仙师喜爱,仙师在赭雁门内也时刻把公子带在身边,这也是公子的本事。”
柳少瓷更想吐了,他冷冷地问松青:“你怎么知道赭雁门内的事?况且江湖不涉朝堂,这么做,会被天下仙家耻笑。”
松青听了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柳少瓷想着她的手碰过自己,越想越恶心。他动用几分仙气挣扎了几下,可一动仙气灵台就像被撕裂一样痛。柳少瓷咬着牙没叫出来,又被松青一个巧劲按了回去。
“你放开我!”柳少瓷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而松青却在他身后柔声说:“公子这是什么话,公子在仙君身边蛰伏许久,自然劳累。若是公子再不下手,以后只怕会更辛苦,奴婢自然要早做准备……”
“你……”
就在柳少瓷伸手探进袖口决定抽张符出来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柳少瓷眼前一亮立刻就把手缩了回去,又迅速调整表情委委屈屈偏椅在椅子上。
来人似乎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松青瞳孔微缩,手上动作慢了下来,又赶紧放下。
但已经晚了,沈书白几乎在脚步声出现的瞬间就走到了偏殿门口。
柳少瓷抬头,就看见沈书白逆光站在门口,松青冰凉的双手还按在他头上。
沈书白冷冷地看着柳少瓷煞白的脸色以及松青还没来得及拿开的手,心中大概有了猜测。
“松青姑姑好大的威风。”
他走到柳少瓷身边,和松青只隔了一个椅子的距离。这时柳少瓷终于能站起身,他身子一歪巧妙的倒在沈书白怀里。
沈书白顺势揽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手心竟是一片湿冷。
十七八岁的少年刚到沈书白肩膀高,半个时辰不到就变成这样,就算沈书白两眼一扫就知道柳少瓷多少有装的成分在,也难免气得面色发沉。
“姑姑不解释一下?”
松青被他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吓得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奴婢为太后推拿多年,既然公子回来了,也该孝敬孝敬公子。”
“要是全天下的主子都有你这样的家仆,不如挂个白绫,下辈子投个好胎。”
这话极其难听,沈书白一点面子都没给松青留。
松青心想,八成太后那边没留住沈书白。太后只是让她找机会敲打柳少瓷,自己自作主张想为太后分忧,却被沈书白撞个正着,真是弄巧成拙。
另一边,沈书白见柳少瓷脸色苍白得吓人,索性捞起柳少瓷的膝盖,把人抱了起来。
“我接我徒弟回宗门,姑姑自便吧。”
松青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送客,沈书白的身影几乎瞬间消失。松青长舒一口气,刚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咔吧咔吧”的声音,松青迟钝地感觉到手上的痛感。她低头一看,突然失声尖叫。只见她两只细长的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连续弯折,直到断成一摊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