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又过了几日,白日里的确隔三差五的放晴过那么几个时辰,不过妖音没守着那日里说的话再来过,倒是当年三月初三的清明先来了。
那天一直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从头天晚上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都没停过,讨人厌的很。
玉崔嵬还是一如往常地坐在碑头,只不过这回多了朵菇子给他挡着雨。这荒山野地的,他其实有想过大约圣香会来坐坐,却没曾想,头个来的竟是刘婈。
刘婈是天方亮没多久就来了的。
穿了身干净的粗布蓝裙,长发挽着素净的黄杨木簪子,铅华洗净未施粉黛,眉目之间倒是清宁祥和了许多。挺着已然显怀的肚子拎着篮香烛水果,身边也没让谁陪着,就那么安安静静的伴着晨风微雨慢慢撑伞走了过来。
点了香烛,摆上水果,静静在一旁大石上坐了很久,直到离开都未曾开口。
“她肚子里的那个,该不是你的吧~”突然自后方响起的声音笑吟吟的,全无半点正经,却不正是消失了几日都没半点影子的妖音又是哪个?
只不过这回换了身玄蓝点翠勾金线的束腰袍子,梳了个高高的大马尾,平添几分英气,倒是比上回见着时更像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公子了。当然,若是那修长漂亮的手上别拿着方才刘婈给玉崔嵬供上的橘子,必定就更像了。
“嘶,好酸……”
嗯,不止拿了,还吃了。
“这会儿天气可不好。”没打算回答妖音无聊的揣测,玉崔嵬回头看了眼那剥开了的青皮橘子,挑了挑眉。看看刘婈今日模样,倒更像是削发伴了青灯古佛陪了菩萨,而非如她那日所言回了莫去山庄老死山中。
没了当初的权势野心,人看着倒是清和多了。
“我查出些事儿来,找你聊聊。”将橘皮拢了拢扔回供盘原处,妖音一连串动作倒是顺手的很,全没半点不自在。只是那橘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原先剥开的痕迹竟是完全消失不见,外头看着倒像个完整没动的,新鲜好看的很。
自然,看在玉崔嵬眼里,却是坏心眼的狐狸八成闲得无聊了。
“玉崔嵬,猜猜我查着什么了。”
“猜不着。”眨眨眼,玉崔嵬团扇半掩笑得很是故意。
他晓得妖音无聊。
否则,又怎会特意跑来跟只野鬼闲扯。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有兴趣逗一逗。
这荒山野地天无三日晴的,他也很无聊的~
“谁跟你闹了。”难得勤快的查了许多日,当事鬼却半点不配合,这般没有激情的反应叫妖音怎还能得瑟的起来。原先的激情满满,登时就憋了下去。
靠着墓碑托着下巴,闷闷戳着坟上的蘑菇。
“我翻了好多书才查出来的,你不是脱不开尸骨的野鬼,是灵。”
“灵?”
生前不信鬼神,死后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太多。
对于玉崔嵬来说,圣香曾玩笑般提起的孤魂厉鬼,是他生前对这些精怪鬼魅的仅有认知。而如今妖音口中那些神神怪怪,更是自始至终都无比陌生。
不过,如今他既都已经成了那类物什,配合些听听也没什么坏处。
“就是精灵。”
反正也是闲着,妖音干脆靠着那朵大蘑菇给玉崔嵬慢慢讲解起来。
“通常来说,精灵大多天生天养归属元素一类,例如风精水灵什么的。而花草走兽一类修出灵识的不是成仙就是成妖,向来没有成灵的说法。至于人死成灵,更是几千上万年都出不了一个的特例,你这回可真是撞上头彩了~”
“总归不会没有缘由。”
要说意外之感,还真有些,但要说有多惊讶,还真没有。
对于玉崔嵬来说,成灵还是成鬼,当真没多大区别。
“据说是你死前救了不少人,还无意间让个高僧顿悟,给自己积了不少阴德福缘。只是离成个小仙什么的还差了一截,不上不下的。”
说出这些话时,妖音有种莫名纠结的好奇。
无意间救一人或杀一人,造成牵连甚广功德翻倍这种例子不是没有,他也理解。但他实在很想知道,那个所谓的高僧顿悟又是怎么一回事。
天底下能顿悟的和尚本来就少,一脚上下差一步就能得道的那就更少了。
玉崔嵬到底赶得多凑巧,死前能撞上个这样的和尚不说,还真让他顿悟了?
“这原本也没什么,顶多让你下辈子福星高照就是了。偏偏不知道哪块出了错,你竟然没入轮回,还一心认定自己是只游魂野鬼,半步不离坟头。清明前后灵气干净又重,吸了一个多月的鲜灵地气,这才成了灵。”
这样离了谱的巧合哪还能叫做巧合,简直就可以称之为:鬼扯。
“结果,弄得地府管不着你天庭查不到你,掌着元素精灵的那位妖皇陛下压根没注意还出了你这么一位,阴差阳错的,你就在坟头上蹲到现在了。”
一不小心便到了如今这三不管的尴尬境地,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差。
但无论如何,能不归天庭管就是件好事,灵妖皇的风闻可比玉帝有品多了。
虽然他没见过本尊。
“既然都是三不管,那做野鬼和当灵又有什么区别。”闲闲摇着扇,玉崔嵬微微勾了勾唇,话语之中带着淡淡的无所谓,又或者,是不在意。
难怪,他可以在白日里出来。
不过,既然能离开,或许…他可以去看看圣香。
“做野鬼顶多就是隔三差五有道士找茬收你,可你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灵气,真要有法子吞了那对魂魄和功体都是大补。”阴阳怪气地干笑了两声,妖音倒是没打算装着自己有多善心。他原本打算吞了玉崔嵬是事实,只不过如今发现放着聊天比想法子炼化吞了有意思的多,这才决定作罢。
但天底下可不止他一只妖,就这么扔着,早晚出事。
“若不是我实在闲得发慌,又没兴趣修仙得道,早想法子炼了你进补了。”
是啊,简直就是闲到脑抽才会跑来关切一只野鬼。
明明这种时候,他应该去找两个顺眼的小美人调戏调戏,游戏花丛片叶不沾才对。居然还去找书查了几天,他都多少年没认真看过书了……
退一万步,换个说法。
玉崔嵬要是换种长相,往纯良温润或是冷峻刚毅那块凑凑,他还能找个理由说是合他胃口,先在外头培养培养再到床上交流交流。偏偏,长了款他最提不起兴致去逗弄调戏的脸,这样还能聊得上,他最近当真太无聊了……
虽说,玉崔嵬也还挺有趣的。
“现在若想,也还来得及~”团扇微掩懒懒对妖音飞了个媚眼,玉崔嵬似是故意偏了妖音话里的意思,笑意吟吟的话里带了些许真假掺半的玩笑。
自打圆满了圣香的希望,他便已没了半点执念。
是鬼是灵,是被打得灰飞烟灭还是炼了吞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差别。
“免了,小爷对愣头青的兴趣还大些,你这样的,吃了不消化。”懒懒笑了两声,妖音想了想,又从腰带上取下串坠子扔给玉崔嵬。
那坠子中间穿了块水晶八卦模样的东西,下头是两串长短不一的镂花金铃铛,小小巧巧的,倒是好看的紧。那水晶八卦才握到手中没多久,竟就能触地行走,连那原先略显飘忽透明的身子都慢慢显得实在了起来。
“这玩意好像可以帮鬼灵化形掩气,反正我拿着也就挂好看没别的用处,给你好了。我要找其他乐子去了,等你什么时候想通,可以顺便用它来找我。”
说完,转身扬了扬手,走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恋。
没两步就完全失了踪影。
留下玉崔嵬看着那坠子,笑得春光明媚风情万种,和那么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而后,快过黄昏的时辰,雨停了,宛郁月旦来了。
坐着马车,穿着蓝衫,身旁陪着碧涟漪。
一切似乎都与当初那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一致无二,只是,这回完全看不见了。
玉崔嵬没有贴身戴着那块水晶八卦,飘忽着身子坐在碑头,安静看着那瘦弱的身影将碧涟漪支开远远的,独自摸索着点香烧纸上供果。
然后在碧涟漪摆好的小凳上坐下,支着下巴,自言自语般的说着。
“前些天我才跟阿暖说,姐夫跟姐姐隔了这么远,清明也不知能不能赶得上过来祭拜。好在涟漪马车驾得快,总算是天黑前赶上了。”
“姐夫,其实我当真好佩服你。”
“你比我们,我,李陵宴,还有圣香都要通透明白,却还能活得这般坦然。”
“近来我一直在想。这些年我想要的太多太多,结果…竟都不能得,就好像做了场梦,可偏又身在梦中不愿醒。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反倒清净了。”
“如今阿暖死了,李陵宴死了,你死了,圣香…也不容乐观。”
“想找个人说说话,也没谁能应我一声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宛郁月旦的声音很淡,很淡。
他只是想找玉崔嵬说说话,就算只是对着坟头,也好。
然后,空荡荡的肩头落了样圆圆扁扁的东西,似乎是团扇的模样,轻轻被拍了两下。那耳畔响起的话语温柔带笑,恍若隔世。
那温柔地几乎能溺死人的声音在说:
“我就说了,还是阿宛你心里念着我,知道来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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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后隔了些日子,玉崔嵬才带着那块水晶八卦在条山路上找到了妖音。
一身拖曳雪衣黑发半绾的狐狸,端着副柔弱纯良的反常模样,撑着雪白纸伞跟在个颇为清秀斯文的和尚身旁,大师前大师后,装纯扮弱玩得不亦乐乎。
明明瞧见玉崔嵬在半空飞着来了,却只装没见着,慢吞吞地跟着和尚走进了寺庙。也不知在里头磨蹭些什么,好半天才慢悠悠的出来。
作得一手好死。
“哟~ 怎么这就来找我了,想通了?”藏到树后隐了形,妖音这才一脸坏笑地变回了往常那般妖孽模样。他这两日心情可好得很,方才那和尚有趣的紧,成天阿弥陀佛的一逗就脸红,看得他心里头那叫一个畅快。
至少短时间内,不怕无聊没乐子了~
“想来问问你,有没有法子可以让我回到过去。”
闲闲摇着玉骨团扇,玉崔嵬笑得风轻云淡,说得开门见山。
他想做的事,唯一可能有办法帮忙的只有刚认识几天的妖音。而凭他多年江湖的看人经验,跟这只狐狸说话,直来直往绝对比拐弯抹角有效的多。
“有,但我不会。”
玉崔嵬问的直接,妖音也答得干脆,全不拖泥带水支支吾吾:“我可以带你去找找会的那位,可能不能成,我没法保证。要求要跪,你得自己来。”
“好。”微微一笑,很是好看。
“反正时候还早,现在过去碰碰运气好了,也不知道在不在家。”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日头,妖音嘀咕了两句又变回了原本那一身蓝衣的妖魅模样,对着玉崔嵬指了指腰间挂着的白玉玲珑:“进来吧,我带你能飞得快些。”
其实,玉崔嵬还是挺得他好感的,随手帮个小忙也没什么。
反正,他也就是带个路而已,能不能成,全看玉崔嵬的运气了。
“我说,真要回去了,你打算做什么?太出格的话,可是会被彻底抹除的。”
“我啊……想试着换种死法。”
玲珑里传出的声音仍旧带着风轻云淡的笑意,听不出分毫的伤感。
无论是死在猪圈还是野地,这一回,他绝不再入相府。
没了他的麻烦,圣香,总归可以活得更好些的。
“哈,那我回头可就不一定能找着你了。”没有讶异,没有劝说,听了这话的妖音仍旧笑得全无所谓。自始至终,他都觉得要死还是要活,要怎么死怎么活,都是个人的选择,他人全无多嘴多事的必要。
所以,就算今日玉崔嵬来找他帮忙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不会多劝一句。
“若真成了,玉某必定托梦相谢恩公大恩大德~”
笑嘻嘻的回了一句,只当有来有往,方不落得一路凝重。
就这样,玩笑了一路,没多久也就到了。
来的地方是一处山谷,过了条两侧生竹的石铺小道,便能见着间颇为讲究的屋子。那屋前有片颇大的空地,种了各色花草,还有棵极大的紫藤挂了秋千,再过去些有张雕了棋盘的石桌,上头零星落了几颗棋子。
屋后竟还有片看着挺广的湖,倒有些像文人墨客隐居闲处的雅地。
妖音放了玉崔嵬出来,便让他在屋前那处石桌旁候着,自己溜达进屋去了。
这回,同样没等多久,只是玉崔嵬等到的不是妖音,而是一个声音。
一个突然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
玉崔嵬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那震得他有些发昏的声音,原本应该是很好听的。
那声音在说:
若是想要回去,记忆必须封印,这样你也愿意么?
他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