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金乌血(上)
万合甲轰然爆破,冲击波掀开山野地皮,劲风横削,四野峰峦俱被平推,整座山谷都被结实地拍到地面以下。
一切,或山、或石、或木,俱都软泥似的,仿佛被无形的陨石轰击砸出了这片深坑巨谷。
轰开的尘烟还未散尽,柳谙刚被剑侍扶起,几个天泽的修士也还都没站稳,众人就纷纷急着向战场中心望去。
远处的年轻圣使被一眼找见,但显然已受了重伤,万合甲在他操控时自爆不可能不叫他受到反噬。
好在那像能厚厚填满半个山谷的血线虫也被轰散到只剩零星残余。
满目糜红,迤逦蠕动,枯败得像一场爆竹辞旧后散了满地的彩条似的,星半还燃着劫后余火,明明也是一副苟延残喘的可怜样子,可那枯山竟还藏得很好,叫人恼恨的本体竟是至此还未现身。
“狗东西!”
那苍老又怪戾的声音嘶嘶嗬气,透出元气大伤的沙哑艰涩。
本命法宝关联心神精魄,的确如臂指使能叫人用得最为灵活,也最能发挥法器本身潜能,可一旦损毁也最是反噬得厉害。
看来这血线虫确实如他方才所说是他的本命法宝,显然这东西受到的损害也着实令他受伤不轻。
可那声音偏又尖锐到歇斯底里气急败坏。
柳谙心底一慌,知他此刻恨极,只怕是会发狂爆血。
他盯着枯山,听到身边惊呼才注意到那些残存得惨淡的血线竟是霍然溃散。
满地血丝舍弃了这一形态也就又扑散成了遍地的血雾,只是这次紧紧贴着地皮,扩散得没那么高,却也更沉到发黑,几乎埋了满地刚刚才被献祭绞杀的断肢残骸,反刍似的,仿佛是要再搜刮一波上次没能夺尽的精气,倒也更像是势必吸干猎物血肉的毒瘴了,也彻底将他钦天山下的山谷化成了一泊不详的血潭。
噗!
一道“血水”射出!
触手似的。
谷底边缘骤然炸开细密的血藤,无数细藤交织成网似欲裹挟天地。
那年轻圣使唇边带血气息犹弱,眉锋一振,却叫那威严重剑倏地飞回手中。
厚重剑身庄严沉稳,蕴了灵力一击光华爆盛,却又飞速凝聚至深,沉沉压了威猛罡风,一劈而去。
血潭射出的无数触手细长夭骄,婴儿手臂般粗,一如妖林里吃人的毒藤,合围向那年轻圣使的姿态却又似极石蒜血色艳丽的花瓣。
剑风压向不详的血色,就像日出那第一缕金光乍破。
起初细细窄窄得像大坝裂开的第一道纹,却是紧随着泄出洪流万千,只见一片飞刃似的炽盛光华横扫,倾泻如瀑,湍流直去,割断血网。
霎时血藤坠落散做漫天血雨,而暴雨倾盆。
可这雷霆一击却也不像砍中了要害。便见血潭中转眼就生出了新藤顶替旧的。新藤密密匝匝扑向凌空的年轻圣使,万合甲的残片沉在浓浓的血泊里都被这巨浪拱涌裹挟,彼此磕撞,稠厚水声混满金石铿锵。
“你既是天道身那老夫就拿你补偿老夫今日的损失吧!害老夫折损至此你就安心地去死吧!”
情势已然清晰,这枯山是想耗死他。
纵然祭平渊有天道加持能轻易调动周遭灵气,这枯山却更是个擅长消耗敌手的老行家。他藏死了本体要和祭平渊拼经验、拼耐心,若再找不到这人的要害,只怕这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就要叫祭平渊见识见识来自邪修的毒打了。
“圣使小心!”
退到山谷高地的天泽众人不由焦心。
年轻的圣使已然现出疲态,纯靠法力悬在空中毕竟受限,敌手却似无处不在,四面八方血藤扑来几番消耗。
他身后突地袭来几条,柳谙惊呼已是不及。好在祭平渊也不愧是传闻中的道子,背后也像长了眼睛了一样,无形的风刀片一般将那数条血藤顶端削断,然而自那暴露的切口中却暴射出一片飞针似的血箭直向他背心!
“小(心)!”
柳谙本想提醒,话未脱口却先捕捉到一点极细的红光,竟是从某条血藤断掉的另一节还有红丝爆射向上刺去!
“!”
一支光箭来击!
火色炽烈,射自血潭,朝天截它。
光箭洞穿红丝血箭后就也似被血水淹灭,暗成劫灰,燃尽的香柱一般,只风一吹,转眼间便扑簌簌散成了玉石俱焚的光烬。
然而紧随而来就是万千光箭腾空而起,直抢云霄,似极盛大一场节日烟火。
火色流星横亘漫野刺穿遍天血藤,接二连三密如丝雨,交织缜密罗天布网,霎时烟火灿烈,灼灼满目,烧出满天尘烬——
“谁?!”
那枯山暴怒的声音杂了痛楚,像裂帛、像在那一瞬间几乎都要被击得溃散了,只凭着凄厉还勉强系出这一线唳啸,就也更似困兽的怒嚎。
那烟火似的光箭大阵竟是从这血泊之下射上来的。
远避的众人还只来得及惊异,在被灼烧搅散的血雾中却似现出了一点特浓的阴影。
阴影疾掠而去,向着地面某处,快得叫人抓不着。
只它勾出一抹轨迹,才叫众人注意到它指向的目标
那里竟有一个宛如立在血湖上的人影。
它什么时候在那儿的?没人知道!
只看那单薄剪影高出血泊之上,还是个轮椅上的人。
看那火红华服、那血泊如镜,明明是如此腥煞之景,可得了此刻光影明丽,竟也似潋滟成了一番绝艳。
人眼所见,或许本也就是分不清红颜与枯骨。
穷途末路,那枯山也不再多话,未及众人反应,那点阴影已掠到人影近前。
它直射过去,借着主体推力更是爆射出几道血箭触手,快上更快,便似欲直接洞穿那单薄人影。
可是噗的,
一点细微的声音,就好像谁把小到可怜的石子投进了浩瀚的大湖里。
那是风,
仿佛有一丝细风击穿了风墙,
在那跑落第二的触手顶端就炸开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自下而上,似被无形的石子击穿,倒溅出微缩的爆破来。
然后接二连三。
竟似将刚才那冲天烟火炸裂之景微缩挪到了此处,只是没有”烟火”,只有无数微小而致密的血花接连炸开。
暗红被炸散成细细的红,艳艳亮亮的,映着天上的火光也仿若鲜红。
漫漫血雾之中,明明该是就连有形的东西都难以叫常人的肉眼捕捉到,却又好像真就有什么破开了这怨戾纵生、阴煞腥邪的血雾,似细细的线一般,起初也只似轻不可闻地穿透了那第二根血藤——
却又就像被硬钉进去的钉子,锚死了那根,让后来者不断靶向跟来、
穷追不放、
扫射向邻近所有,
无形却越来越迅猛地绞紧这一根根血色的触手——
拉住、扯住、绊它!拖它!
渐增的拉力就像陡升的曲线瞬间被拉到了峰极!
及至最快的血藤离血泊上那人还有半臂左右,这血藤的攻势再想前进就已成了肉眼可见的慢。
曳曳火光、金灰血雨之中,那轮椅上的人带了张简陋粗鄙的童子面具。
面具上的画儿可怜巴巴地笑着,很滑稽,据说是死人出殡送葬用的,却反而倒像是含了几分逗乐的意味儿在里面。
这类面具在南地常见,或许就和中原大多数地区丧时大宴宾客、奏乐数天一样。
因为人们对生死保有敬畏,所以丧要大办、哀事喜办,而不能只是凄风冷雨哭哭啼啼的。
南地抬棺出殡的花样更多,许是因为南地地势导致城镇彼此之间更为割裂、风俗差异更大,于是孕生了多样的丧葬文化。
其中一种大同小异的就包括类似的装扮。肉嘟嘟笑嘻嘻的小孩儿脸蛋,墙白的脸,像死了的小孩儿一样,却偏又像真小孩儿逢年过节参加庆典一样涂了喜庆的腮红,两相矛盾就也看起来有点诡异,跟臆想出来的小鬼儿似的。等出丧的时候就让这些“小鬼”围着棺材和着唢呐唱唱跳跳,是故作滑稽实则图个热闹的风俗。
这张面具看来就该是那一类,和戏台子上的丑角一样惹人发笑,只可惜这双挖空的眼孔后露出的眼睛却是澄明冷冽,看来虽是冷漠沉静……
却又是如此年轻而戾气纵生的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