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万死不甘(下)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他……
或许能猜到。
“你能猜到。”
“因为你该知道有一个皇帝,他身体衰竭得厉害,快死了,可他不想死,于是就在邪王殿邪修无死的帮助下夺舍了他的一个儿子。
而那副皇帝的身体,尚且拘着那儿子的魂魄,就被那邪修炼成了尸傀,那邪修以为这样就可以借这副帝王的躯体驱使龙气,却不晓得那儿子其实也不算死了,而是不死不活地仍被困在这副傀儡里,介于一种微妙的状态…挣扎着,死不透。
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好像又有了眼睛、有了耳朵,又能看到光、听见声音,
于是就看到了的血…听见利刃入肉的声音……”
他顿了顿,
“是他的侍卫,”
又顿了顿,
“在杀他……”
他忽地倒吸一口气,陡然轻快起来,补充道:“杀他那具寄宿的身体。”
仿佛他也只是随意地补充。
可那空张着的眼睛里却好像只剩下了一片虚伪的空白,就好像有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却陡然被晒得无影无踪,于是也只剩下嘴巴里毫无意义的字眼。
而他也很快又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假笑,眼睛里黑茫茫的空洞倒也酝酿渐深,仿佛酝酿着酝酿着竟也真翻搅出了沉在至深底下的怨恨的深渊,只是又被他晦涩地压着,压着那暴虐,压进幽微的阴鸷之下,。
他微微垂首,倒更显得面颊圆润下颚短削,安静乖巧,竟也真的有些像个还没被世俗教化过的小孩子了,只自眉梢洒下一点并不张扬的阴影,又有点像只看来不太危险的猫。
那笑容表面上柔软下来,也只剩下一点令人惴惴的幽妙。
“他的侍卫…可真好,竟然是天选之人,就是你们所谓的那什么天道剑主,根骨奇佳、在他被夺舍后成了不世出的天才,辗转修成了大本事。
而本身已经被炼成了尸傀的皇子也自然就被他斩杀了,可邪道不但能炼尸傀还能炼魂傀,还有将万千残魂熔炼成恶鬼的本事,于是他死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魂飞魄散后居然还能聚魂重生……”
这下,就连那团只剩下浓雾似的枯山也不由震住了,像是听到了这里终于被颠覆了本该见怪不怪的认知,于是愈发觉出了这异数中暗藏的诡谲。十九殿下的声音却仿佛从令人头皮发麻的平静中溢出了一点甜美,蕴出一点仿佛极致甜蜜的欢愉,愉悦得令人肝胆皆寒:
“他得是多幸运啊,才能一而再、
再而三、
怎么杀、
都杀不死……
呵、
呵呵、”
他忍不住笑了,笑得气音短促,阴恻恻的语气却越发发沉,
“也叫他的侍卫终于发现原来是他必须要死…!
因为他身上,藏了点儿特别的东西……”
他不觉顿了顿,那声音都不像他的,仿佛他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喃喃什么:“可我不懂……”
他只是迷茫,语调沉得像能拧出无数黑色的水,
“我不懂……
我死了好多次……
我好疼……
他为什么就能不再在乎了……”
气息自他喉底哽出去、嗤出去,就也有些像笑,他就也真笑了。
渐渐地……
笑急了、
笑疯了!
他笑得整座囚牢里的鬼气都暴动,笑得外面听到也只觉得他就是个疯子!
“好笑!太好笑了!!!”
似乎连他自己也终于觉得好笑,不由猛扯嘴角。
然而他阴森的眉眼还是暴虐地刺向了枯山!嗜血又乖戾!仿佛也钉住了他身后代表的一切!
“我猜你们那邪帝恐怕没别的法子临世了!
因为他太早!就把他的精魄送下了来!
想借皇帝龙气,
生进这世界里,
给他夺舍用……
你猜猜?那精魄在谁身上?”
他好似谦逊,又甜,又乖,又恶劣,漫溢出无尽的恶意又缱绻至极地轻声道,
“皇帝负了龙气的肉身、帝邪的精魄,你们眼前本已经有了最好的容器,却偏偏把那皇帝的肉身炼成了尸傀!哈!哈哈哈哈!”
枯山不由被这接连的密辛震得说不出话,只能听他笑到发狂。
“你瞧瞧你们是怎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我要是帝邪我都要被你们这群蠢货气死!我虽然讨厌你们,却也不得不说,若没你们从中作梗,只怕我是早死透了!可惜啊——
多可惜!
虽然你们也算靠愚蠢给了我机会,”
他轻轻顿下来,笑了笑,
“我却不会给你们了。”
枯山张着嘴,嘴唇颤动,过量的信息和跌宕的心绪让他难以成句:“不……”
那十九殿下却只噙着盈盈的笑瞧他,瞧他这样神魂俱震,瞧他几要溃散,就也盈盈地涓出如有实质的恶意,丝丝缕缕却也仿佛无穷无尽地反复碾磨着他的心魂。
“不!你骗我这不可能!”
他嘶吼得凄厉,然而目光骤然一冷,于空中竟有血色真真似极怨气一般脱离了他,向上飞去,仿佛意图沟通向天外,像是循向了寻常修仙者永远无法企及的那般遥远——
是要探向那天外之天而再往外,
是邪帝血术。
若他当真能通过勾通上邪,
若这慕十九当真身具邪帝精魄,
那纵是拼一把神魂俱灭他也势要助邪帝临世,到时邪帝来了他必可以复活!
他铤而走险,却也同时不由爆出了潜力,红了眼,心一狠,就想通这帝皇身虽是被炼作了傀儡却尚留一息,龙气仍在,而这慕朝夕的精魄若真如他所说属于邪帝,那两者此刻都在这里未见得不能令邪帝暂时下界成功。
只要邪帝下界,
只要邪帝进来了!
便有的是法子给这皇帝身续进生机!便是改天换地无所无能!
这慕朝夕也当真蠢笨!
竟以为这皇帝身被炼成这样他就能安枕无忧了!竟还敢大言不惭同他道出了真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未见得是他走进了绝路!
可他眼睁睁看到那慕十九只是动了下手指,那些锋利却无形的魂丝竟骤然间像是突破了无形的极限,割破这皇帝身的指尖划下血来。
细细的血丝浮到空中牵出极细极长,裹挟出某种极阴邪的恶意就绞进那些繁密的魂丝里。血与魂丝合作一势强横,飙风似狂卷,瞬间扫荡搅碎尽了那些看来如此浅淡到可怜的怨气。
又随着他唇瓣无声地张合轻缓而不容抗拒地兜头裹向了枯山的残魂。
铺天盖地,一点点地蛇也似地绞住了枯山,却是无数的一点点,无数条烫进、勒紧枯山明明已经没有实体的灵魂,暴缩的刹那叫枯山刹觉出无穷的痛不欲生。
枯山终于失声:“你怎么也会血巫术?!”
“我自小就会啊。”十九殿下笑得柔浅,微微偏眼过来的目光却是冰一样的锋锐阴冷,几乎就没有些半点活人该有的生气。
他就只是如此轻薄地吐出一句句恶劣地敲在他枯山神魂上的话,一点点震掉他最后的念想:
“我不说了吗?我有帝邪的魄呀。邪帝的血巫术我还不懂时就能靠本能驱动,你怎么会蠢到这样班门弄斧啊?”
枯山终于战栗出来,仿佛紧绷的弦终于崩断,最后挣扎的侥幸也终于压不住悔恨和绝望。
而十九殿下盯着他震荡快散的神识,几乎能穿透那黑雾抓住他无形的眼睛,对他此刻的状态来说已然变成了有形的威压,压迫向他几乎凝不住的意识,一点点地压下力道,一点点地猫儿折磨老鼠似的在他几要崩溃的边缘压着他、碾着他、挤碎他——
他幽幽地,也就像一团蛰伏了雷暴的黑雾,阴郁而暴虐地在这副暂时蛰居的身体上都几乎要凝出另一个血淋淋的人形。
各占虚实的两张脸,却张合嘴唇吐出了一样凶戾的字眼:
“我要活。
我的魄就没人可以抢,
我的命,
谁动…谁就去死!”
终于开始地动山摇的瞬间,那种被压到溃散的崩塌却令枯山已再难感知清楚,无数的星星点点散成了那些魂丝的养料,所有那些阴煞怨毒的力量,却成就了他那好像终于年轻了一瞬的敌人。
恍惚与那肉身割裂开来的元神看来竟如此年轻,少年一般,却很脆弱,就像是最易受他们邪道摧折的那些软弱废物,可是如此怨毒……浸透了恶毒!连满脸的泪都是血泪,是哪怕眼睑都仿佛被闭目塞听的指爪生生抓碎也偏要从血洞里难以遏制地流出血来,
永远难干……
万死也不甘,
是烈火烹煎积年,连滚油都要被那丝丝缕缕渗透的老血粘滞到再难煮沸的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而积重难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