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牢中论道
“所以,你想纵容他到几时?”
祭平渊这样威严酷烈的人只要稍微露出一点不够和缓的态度就足够令人难捱了,遑论他现在也是当真的冷硬,他齐霁:
“若有朝一日慕朝夕造大杀孽,让天下无辜者流血漂橹,难道你也要助他为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打算容忍他到什么程度?你的底线又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齐霁似乎被他节节逼问得呼吸一滞,不由愣愣地看着祭平渊。
“你想帮他回正途,很难。”祭平渊也看着他,说得仍是直白,只是此刻这直白也终于现出了直白残酷的一面,“其实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可惜不是说这绝无可能,但是通常来说一个人一旦走上了极端,再想让他变回去就很难了。
我不了解他,但我看得懂你,而你表现得似乎特别了解他。
可我看着你,却觉得连你也没有帮他走回正途的把握。恰恰相反,我觉得你唯有的,只是牺牲自己的孤注一掷。
我说可惜,是因为我认为你对这事的认识、判断、目标和潜意识里大体的计划框架以及应对他毫无改变的情况你能不能做出相应的调节,这些所思所想所构筑起来的前景,我看到了,也让我判断这一切只会把你导向错误的牺牲。
而自我牺牲往往是最没用的。
否则这世上许多人都不必忍受伴随生活的千百次失望,因为他们再不济也还有愿意为他们倾尽所有的人。这世上真正也到处都是的绝境往往不是光凭牺牲自己的所谓勇气就可以解决。
如果慕十九当真不择手段为邪为祸作恶多端,那你无论想怎么牺牲自己也都不能挽救他,你唯一能帮他解脱的法子,可能也只剩杀了他。”
他看到齐霁听到这些话不觉攥紧的拳头,却还是平缓地继续了下去,
“容易变得最好的是人,容易变得最糟的也是人。人可以很坚韧,又常常很脆弱、太易破碎。
人性善变,好像很容易就能变得面目全非。或许俚语那句破罐破摔形容的反倒形象。
人的心里就好像真有什么临界,一旦这临界被打破那他既往的一切信念就都会变得可以被轻易动摇,就好像被彻底抽走了地基,于是再想重塑起来也就不可能了。”
“可佛家也说!”齐霁勉强耐住性子等祭平渊说完才开口,声音却也正因为之前竭力的忍耐而不住有些发颤,可他目光沉甸甸地直视着祭平渊,他还是竭力认真地同祭平渊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而大梵天修的是入灭道。”祭平渊的声音平淡,却无异乎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
大梵天的修士讲求入灭,他们念一辈子的经追求却是重融于众生的大智慧中,修到了极致往往其个体的概念也就被消解了,而对于普通人来说眼见亲友如此斩断红尘羁绊也常常是不能接受的。
祭平渊不是真说慕十九有什么修禅悟道的潜力,而是说他连一个寻常人尚且不能做好,拉来常人都不能做到的禅偈作辩又有什么意义?
可齐霁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却终究是道:“我觉得你看轻了人的潜力。”
两人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直到齐霁开口继续。
“祭圣使你不是一个坏人。但我觉得你有些太把对世界负责的期待寄托在少数人身上。你说人既坚韧又脆弱,但你说的其实是少部分人有在逆境中仍能展现出世人美好品质的能力,而大多数人你其实对他们的能力不抱期待。
可世界包罗万象,这不仅是因为众生芸芸才能支撑得起这万象森罗的多样,更是因为芸芸众生皆有成长为万象的潜力。只是人们的发展大多都被限制住了,被出身、金钱、资源、时间、疾病等等现实桎梏,才不得以解放天性。”
祭平渊沉默了一瞬,却终是沉声道:“……所以你觉得你就有解决一切的能力去解救他?”
也叫齐霁不由默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他顿了顿,还是说道:“你可能觉得我愚蠢自大,但其实、殿下他其实…他以前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也确实想尽我所能帮一帮他。人活于世总难免会有些无关于能力、极限与否的…或许就叫执着吧,那些想法或许看来虚妄、不切实际,但若因此就不去做、不努力死磕到…死!也就总还要…遗憾一辈子。”
“我欠过他一条命,但这并是一条命的问题,我也不是只想帮他保住他一条命,其实对我来说,只要不伤及旁人,要我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也都付得起。”
祭平渊一字字地听他说完,无声地看着他,
看他自己明明也是刚从鬼门关前滚过一遭,却还在这里为了别人如此冥顽。
而祭平渊看着他这副样子,也好像只能觉出无尽的苦来:“你说他以前很好,可以前就是以前,人总会变。人活于世,是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可也不只是要对得起过往的良心。过往恩义无论如何,也到底不能扭了这天下间的是非曲直。对真正的恶人,有时只是救他就已经算是助纣为虐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齐霁的嘴唇无声地颤动了几下,好像也为他的话一时无法说出点什么,不由闭了闭眼咬住牙关,直到再睁开时才能认真地开口,然而他也认真得坚决,“只是你若说人性善变,我反而觉得这不该是令人草率绝望的事。人既然可以一念入魔彻底地堕入深渊,那为什么不可以反过来有朝一日突然醒悟,就突然可以想通了、可以彻底放下之前执着的仇恨、憎恶、观念等诸般种种,而重获新生呢?”
“你不觉得那太理想了么?”祭平渊沉吟着,却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我也没觉得自己就有那样大的本事,只是我觉得人性本善,轻言放弃未免太早!”
“……当然,你看起来也不会这么自负。”祭平渊微微阖了会儿眼,缓缓地深吸了口气,终究是道,“其实你说的或许也有些道理,其实我也知道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的处事或许还能改改来保证对每个人都更好一些,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都没有时间了……”
他顿了顿,最终也只是淡淡对齐霁道:“我无意阻止你做任何尝试,那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损及旁人。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因为愧疚忽视了自己的状况而不知及时止损。”
齐霁沉默地没有回答,不过也对,其实以他们这样木头的性格碰到一起能说上这么多话已经算是难得得很了。
“我希望你不会陷得太深,等到无力再清楚地审视自己时就来不及了。人被情绪浸淫越久,就越难再跳脱出去找回客观。希望你不会令我觉得可惜。”
这话理应是托大得太过。哪怕他祭平渊是天泽圣使、甚至还可能是传说中的天道子,这话都不该轻易出口,因为这话也轻易就能让人觉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说教意味儿,让人轻易地就也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若非挑衅,做人委实不该这么欠揍。
但祭平渊此刻同齐霁说这话却也显然不是看轻了齐霁,他反而像是明白齐霁绝不会误会才会这样直接。
这么坦诚。
而齐霁看着祭平渊,目光微微晃动,好像又出现了那种无法直面祭平渊的感觉。
他好像是旁人不能对他太柔软的那种人。
面对尖锐的争执他可以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然而旁人若是待他三分好,就好像也能轻易地令他自惭形秽。
不是因为他不好。
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够好。
祭平渊无意再增添他的痛苦或矛盾,但有些事他也必须提前说清:“当然,如果慕十九真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行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他固然可怜,但可怜不是牵连无辜的理由。”
“我…”
齐霁抬眼看向他,似乎一时还无法组织语言,然而不待他再说什么,倏地一下,山体猛地晃动,紧接而来竟是一系列地裂山崩之感,那震感明显得甚至叫地牢的石顶都被震得不断掉下土块。
祭平渊骤然凛了神色,转身就像想去查看,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猛一挥袖抽散了牢门的封印飞速道:“且自行上去,待我事了再去找你。”
他说完就也像是毫不担心齐霁会不会趁机逃跑,或许就算眼前的不是齐霁,而是任何一个还没明确罪大恶极的人,他都会觉得救下这一条人命都要远比被这人逃掉重要得多。
齐霁望着他离开得头也不回,衣袂当风,果断决然,却像是被猛地打了一拳,不由垂下头去痛苦晦涩地闭了闭眼:“我知道……”
“我也不是说…你说的不对。”
我觉得或许还是需要说一下?角色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哪怕是主要人物的观点也不代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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