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带他们去的是第七层。
座位放在花窗旁边,品酒时只需要微微侧首就能看见楼下繁华夜市,配着香炉里悠悠的檀香,很是奢靡。
岚卿把窗子支起来,仰头看着千丈玄冥万里碎星。
抬起头能看见屋顶的飞檐,挂着铜制的风铎,只不过造型诡异,和平常的风铎似乎并不相同,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今夜的风有些凉了,把身上湿热的气都吹散了:“这夜晚冷起来了。”
昭寤酒量不怎么好,加上今天视死如归的气势,只吃了一杯就醉了:“岚卿,吃了酒不要吹风,会头痛的。”
“你吃醉了,”岚卿把酒壶抢过来。
酒壶刚从手里脱落,昭寤就倒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岚卿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眉心,抬起头来看着桌子另一侧的宋玉:“多谢宋老板今日款待。”
宋玉手上变着花样甩着那把扇子,懒散的翘起二郎腿坐着:“只有你们两个人在这临安城里,也不怕危险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在两人中间来回游走。
“临安城里可是很危险的。”男人倾身,盯着她的眼睛。
这动作原本细微,也应该是放低姿态的动作。可眼神过于犀利,好像是为了看穿什么。
岚卿耸了耸肩,微笑着不痛不痒地答道:“能有多危险?天上神仙打仗,难道还伤害得了泥里的草不成?想说什么,轻浮的老男人?”
伶牙俐齿。
她盯着宋玉的眼睛,十分从容。
宋玉却并没回答她的问题:“你就是兰花妖——捉妖令你不知道吗?抓走了多少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妖怪。”
“宋老板是来讲故事的吗?”岚卿倒了半盏茶,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我见识短浅,今日无事,正好听书。”
她把这宋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皮肤白嫩光滑如蜡,像个假人。气若游丝,好像是肾精不足似的。
“我倒是有很多故事。”宋玉慢条斯理地展开那把折扇,慢慢地抚摸着扇面,“前些日子,圣上给侯爷的公主指亲,派去了一位道士,你猜怎么样。”
“能怎么样。”岚卿不以为意,轻哼一声。
“道士在那姑娘房中发现一个桃花妖,藏匿其中,蛊惑小姐心神。不过幸好发现的及时,那花妖没能扰乱公主的大婚,被变成了一枚扳指。”
说完,他把自己的扇子铺在桌上,岚卿下意识去看,只见那扇子上正画着一副九九寒梅图,只不过不同于寒梅,那花的形状分明是桃花。
岚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手也无意识握紧,发出咯咯声响。
“虽然那桃花妖死的时候被验明是女身,似乎也未曾蛊惑小姐,可檄文上书‘妖言惑众,狐媚苍生’,城内一时间多了许多道士和尚,要捉拿妖怪去讨赏呢。”
“我这九九桃花图可是足足抓了九个桃花妖,取炼化后所剩下的精血,粘稠晶亮如同水银,再压进我这扇面里,有强化丹阳、驱邪避害的功效。”
“这工艺称作相榫,能够把许多妖怪的魂魄烧化,融合为一体,然后放进模具里,相互榫合,临安城里很是流行。”
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相榫,堕胎,长老的死。
这一双修长的手如同索命的阴差,不知道取了多少人性命。
岚卿蹙起了眉,目光快速在这满桌的酒水上扫过一圈。如果里面下了从植物中提取的毒素,她不会看不出来。
酒水干干净净。
岚卿抬头再次和宋玉对视。
他依旧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双目含笑,嘴角也挂着一点弧度。
宋玉轻哼了一声,道:“你若有什么好奇的,不如直接问我。”
“那你把我们请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宋玉挑眉,用扇柄戳了戳醉成一滩的昭寤。
岚卿几乎瞬间跳起来,把昭寤护进怀里不让他碰,又怕捏痛了,松开她胳膊,虚虚拎着一角衣服。
“嘁——没想到你还真的很护着她,”宋玉把扇子收回手中,十分灵巧的来回把玩,“你的时间不多了,为什么选择不自己问她呢,你难道不好奇她的理想和执念是什么吗?”
说完,他把扇子在桌上点了点,发出几声脆响,暗示着自己耐心耗尽:“来吧,最后一个问题。”
岚卿的手默默摸到了腰间的短刀,神色如常地盯着宋玉的眼睛:“那你让那个鬼影对我说‘知道我是谁’,是什么意思。”
可是她话音刚落,宋玉的脸上竟然漏出了茫然之色。
“什么?”他皱起眉头,手无意识得来回抚弄那柄扇子,又想到里面究竟埋了多少妖怪的尸体和孤魂,一阵恶寒。
不能用妖力,那样会吸引更多道士来,现在只能靠肉搏。
宋玉看着她要杀人的眼神,没忍住又笑起来:“那真是可惜,鬼影只会问出你内心深处最想要知道的问题,至于答案是什么——”
很好,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岚卿最烦的就是被读心术,还没等他讲完,手指夹起一只酒杯,就向着宋玉砸了过去。
宋玉还沉浸在刚刚的问题里,反应慢了半拍,险些被那酒杯砸到面中。
他下意识抬起手里的折扇去挡,铜杯和铁扇骨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铛”,被弹到地上,震得他手腕发麻。
在这瞬间,岚卿把短刀拔出来,对着他的胸口刺去。
宋玉下意识伸手去挡,就这么生生被削下来半只手,顺着骨骼削下来一大块肉,血液喷溅到岚卿身上。
他脸上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眉毛自然而然地耸成一个“八”字。他剩下那只好手把那把折扇展开,往地上一丢,不知道嘴里念了一句什么,迅速地往后一撤。
这肾虚仔恐怕几十年如一日的练逃跑技能,只是一个闪身就退到了门口。
大门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迎着他的动作打开。
岚卿想去追赶,刚刚抬腿,只听得不知从哪里射出来一柄长枪,从后背朝着她心口扎去。
她听见枪尖刺破空气的声响,只来得及往边上一闪,被直直扎进左肩。
疼。
那长枪力道很重,扎进了骨头里。岚卿的脑子几乎是瞬间空白,腿一软险些跪倒,眼睛却还死死盯着门口得意笑着的宋玉。
不能让他得逞。
她咬着牙拔下肩上的长枪,也不顾肩上的伤,举起刀又往门口追去。
可地上的那扇子吞噬干净了地上的血迹,而后其上九朵梅花就分别生出一棵血红色的桃树来,缠绕在一处。迅速地变高变粗,如树如蛆虫也如藤蔓,把门挡住,如同铜墙铁壁。
那树实在坚韧,岚卿撞在了树上,短刀直接卡进了树里面,瞬间被新长出来的枝干缠绕住。
“老东西,跑什么,”岚卿也顾不上额头上的伤,恶狠狠地朝门外吼,“有本事打一架啊!玩阴的算什么。”
也就是一愣神的功夫,那些疯狂生长的桃树的枝头已经朝她伸了过来,勾住她的脚踝,把她往树干中心拉扯,险些把她绞死在树里。
树皮上的纹路疯狂翕张,像是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嘴。
这分明不像是凡间该出现的东西,更找不到所谓的弱点,没法轻易动用法力。她手上刚丢了一件趁手兵器,来不及做别的,只能拔下簪子对着树枝猛地扎下去。
起先那些树枝没有反应,哪怕扎得深红色的树液喷涌,那些树枝也像没有痛觉一样,甚至动的更快了。
岚卿身上冒出冷汗,手上不敢停歇,簪子专门对着那些翕张着的树的纹路,全部扎入再拔出,再扎下去。
终于一直被她反复戳刺的那一块略微松动,她找准薄弱的位置劈下手刀,终于脱身,奔着还在昏醉的昭寤而去。
只是抱起昭寤往后闪躲了一下的时间,那九棵桃树就已经彻底堵住了门口,还在不停地生长和扭动,如同许许多多的蛆扭打在一起。
“真够恶心的。”
怎料刚说完这一句,那些“嘴”竟然变成了了许许多多的眼睛,盯着她们看。
“……真他爹的恶心。”
岚卿咬牙切齿。
虽然她已经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妖怪,可是实在是没见过这种恶心的东西,不知道这究竟是算妖还是算兽,抑或是大人们搞出来的法器、玩具?
她觉得瘆人,只能先把那没用的醉鬼丢到床上,然后把浸满了血的外衣丢在地上。
伤口已经结痂,可中衣上的血还没干涸,手边还没有换洗的衣服。
……痛死了,又痛又难受。
岚卿不会疗愈之术,只能先把床上的帷幔扯下来,给自己胡乱围了一件外袍。
收拾好一转身,看见那树上的眼睛还在盯着自己,又去把那酒桌上的桌布取了下来,丢在了桃树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上,盖得严严实实。
那桌布是墨红色的,被她盖在那树上,显得喜气洋洋的,如同那些大人们喜爱收藏的树根一样。
这么大的古树树根,切成块应该能卖不少价钱。
岚卿叉起腰对那九棵桃树说:“明天我找些百草枯把你们浇了,再用匕首一个一个分尸,这个做成椅子,这个做成花盆,能换不少钱。等我把你们全卖了给我买两副膏药贴贴。”
话音刚落,她们竟然就不动了,难道是听得懂人话,害怕真的被分尸?
传说这世上有无心人。可是人没了心会死,树没了根当然也会死,这桃树如果是扎根于扇面生长,养分从何而来?宋玉的血液吗?那个肾虚仔到底是什么东西?
树长得过于茂密通常不易存活,如果他要一直用这棵树堵着门,又怎么可能可能长久?
还没等她想明白,那桃树竟然长出一根女人手腕一般粗的枝干,把那块布顶了起来,慢慢地送到了岚卿面前。这种枝干原本应该是根部粗壮,前端细长,可是越送到她面前,这前端的形状就越发膨胀圆润起来。
像一颗……
她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