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五年前那个凄冷的雨夜,昭寤没能把她挖起来,而是把她丢在那个荒郊野岭继续当个野妖怪。
如果当时她没有因为昭寤的所谓温柔呵护、明眸善睐就方寸大乱,丢盔弃甲。
如果昭寤当时不会拉着她彻夜燃灯促膝长谈,不会给她讲自己的诗词歌赋、红尘琐事。
又或者再往前推,如果她当时没有借势成妖,没有去师门修炼。
温香软玉,还有师门情深,这一切都像是她的黄粱一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散了。
岚卿大概也懂了昭寤所谓黄粱的牵绊,让人寝食难安。
最后一颗葡萄吃完了,水绿色的盘子上还积着薄薄的一层水,像一滩小小的池塘,因为她指尖的动作正泛着潋滟的波纹,晃晃悠悠的荡了开来,倒映着房顶枯木的颜色。
盘子里吃剩的葡萄梗也好像变成了水里的枯枝,积攒了雨水又落下来,一滴滴滴在水里,好像梦里下了雨。
梦里那雨下的并不凉爽,水汽跌落到地上又蒸腾起来,惹得人被暑气缠身,分外难耐。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走到了一棵参天树木旁避雨。
“怎么一个人在屋外。”
昭寤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手里撑着伞,还拿着一条厚毛巾。
她把岚卿拉进屋子里,按在凳子上。一边用毛巾粗暴地搓她的脑袋,昭寤还在一边嘟嘟囔囔:“真是个傻妖怪,下雨了都不知道回家……”
说了一半,她忽然顿住了,丢下毛巾,走到岚卿面前蹲下,摸了摸岚卿被风吹的冰凉的脸。
长年累月的活计让昭寤的手也变得粗糙而干燥,暖暖的。
岚卿想起来这个梦大概是她刚到昭寤家那会儿的发生的事。
这时候,昭寤把她从山上挖到盆里带回家没几天。
那一阵子,南柯镇上下雨可真频繁啊。
她的脑子忽然在这个梦里变得无比清晰,一桩桩一件件都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回。
妖惯常是不做梦的,像人一样梦到人发生的事,还真是稀奇。
梦里的昭寤牵着她的手很认真地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把我当家人,好吗?”
那时候的岚卿嘴皮子还没现在利索,长了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端着一副柔弱模样。梦里的岚卿张嘴只是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好”,就把两只手都放进了昭寤手里,像是定了终身。
那时候岚卿喜欢缠着她讲《南柯记》,听她对里面遣词造句的评赏,听她讲自己的青云之志,只觉得崇拜。
昭寤说总想着,有一日能名动京城。
铜盘烧蜡光吐日,夜如何其初促膝。
刚化成人形的妖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生,又要为了什么去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对气息二字最高的理解大概就是候鸟南飞,腐草为萤。鱼虫鼠鹊一个个从她身边经过,或是停靠在她的肩膀上,形形色色从不会有一个为她而停留。
草木没有雌雄,原是没有心的。
岚卿只觉得和昭寤待在一起开始,胸膛就好像有一团火,翻腾跳跃。
“我化成妖怪,也是女孩,以后可以一直跟着你吗?跟你一样的性别,我们就会更像一点了,心也就和姐姐贴的更近了。更能想姐姐所想,疼姐姐所疼,变成和姐姐一样的人。”
“草木只需要一个最合适的栖身之所,荒山野岭也好,市井喧嚣也罢,是姐姐身边就好。”
花妖浑身上下都是冰凉的,唯独这一处炽热灼烧,像是含着一颗永不会熄灭的火种,从胸口一路烧到了眼睛里,熠熠生辉。
不夹杂任何情情爱爱的色彩没有半分红尘沾染,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轻飘飘的柔软,在梦里神魂颠倒。
无形中百般心动。
对了,那场雨连绵不绝,足足下了七天七夜。
九九重阳那天,拨云见日,天开始放晴。
梦里的岚卿在院子里躺着晒太阳。
正晒得浑浑噩噩,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帝铃声响。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就被人一剑贯穿胸口。
那剑实在是诡异,明明插进胸口却没有溅出来一点血迹。
虽然是梦里,可是濒死的痛感依然强烈。意识瞬间清醒,身子却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听力也逐渐模糊,岚卿只觉得舌尖一凉,整个人似乎都昏死了过去。
不能死。
似乎有人附在她耳边轻声低语:“钦天……安葬……”
不能死,要看清这个人到底是谁。
岚卿脑子里忽然蹦出来这么一个执着的想法,于是开始用尽力气挣扎。她像一具尸体一样被扔到了什么架子上,努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捂在嘴边。
旁边两个侍女好像是怕他倒了一样,一边一个架着他,像是个肾虚的柔弱公子。
那人转过头来,十分柔弱地伸出手,搭在了他的伤口上,似乎是想要从他身上吸收法力。
就在他偏过头的一瞬间,她看清了那人的脸,皮肤苍白得几乎能看清下面的血管,嘴唇也发着白,却看不出一点青乌。他大概平时保养得十分得当,像一个蜡人。
“宋老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就是你,害死——”
紧接着她就开始疯狂的咳嗽,说不出话来。
别停啊,说啊,害死谁。
她一着急,梦醒了,直接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睡着的?
岚卿觉得心口“被剑捅伤”的位置一片滚烫。一抬手,原来是那两枚铜钱还在她的袖子里发烫,被她按在了胸口。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她借着一点天光仔细地看着那对普通的山鬼花钱。它们的上面都印着道教的花纹,顶端系着黑色的绳子。一枚的绳子末端挂着红玛瑙的装饰,另一枚挂着黄玛瑙的装饰,两枚都上了一层朱砂粉。
大部分吃不上饭的道观都会做点这东西拿去山下卖。
不对。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上面有一滴血迹,已经和朱砂混在了一起,被永远镶嵌在里面。
几乎是一瞬间,岚卿感觉冷汗下来了。
这到底是谁的花钱……难道是观复宗那位长老生前带在身上的?如果她梦到的那个人就是长老,那杀死他的“宋老板”又是谁。
会这么巧吗?正好遇到两个姓宋的老板?
如果这一枚是长老的,那另一枚是什么?为什么要给她?
可惜没等她多思考一会儿,有什么东西撩开了她的门帘。
昭寤会起这么早吗?
她抬起头来去看,门边已经空荡荡的了。
一个裹紧了白色斗篷的黑色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床边。它没有多高,只是又宽又圆,没有脚。悬浮在空中,头发长长的垂到腰间。
明明已经醒了,可是岚卿努力睁大眼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
防御,防御,打回去……是什么招式来着。
结印。
箭,弓,刀,不管是什么都好她的武器呢。
就在她愣神的一瞬间,那鬼影已经伸出了枯槁的黑色手臂,对着她的脖子抓了过来。
岚卿没有睡觉还带着武器的习惯,只能夹起手上一枚铜钱就飞了出去。
铜钱像是有灵气,对着鬼影的手臂就劈了过去,横切过它的身体。鬼影像是没有神志,铜钱劈过去也不知道躲,就这么和它打了个照面,被劈成了两半。
岚卿趁着这机会翻身下床,扑到了自己的短刀旁边,又扑过去接住了那枚花钱。
那鬼影劈散后就在空中四分五裂了,最外面那一层白色的“斗篷”逸散在空中,那团黑色鬼影却重新又聚成一团,依旧是看不清五官的一张脸。
这张脸似乎长着千面万象,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性别和年龄。
它并不打算放过岚卿,而是张开了嘴,扑过来,要把她吞噬。
她抬手用刀去劈。就在短兵相接的一瞬间,鬼影又再次逸散开,这次却没有消失,而是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茧。
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顺着脚底钻了上来。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岚卿左手捏了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鬼火,右手又再次捏紧了那枚命途多舛的铜钱。
实在不行又只能靠它了。
她咬牙闭眼把鬼火拍了上去,竟然起了作用。那个茧噗一下就被鬼火烧着了,鬼火团把整个房间照得绿油油的。
茧燃烧的时候却没有发出噼噼啪啪地声响,而是留下了一句喟叹:
“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来长生楼找我。”
长生楼,又是长生楼。
我是谁?
对啊,我是谁呢……
岚卿浑身冒着冷汗,瘫坐回了床边。
刚刚那个,好像是昨天晚上在昭寤身上看到的东西,是长生楼下在她身上的。
门帘又动了。
她几乎下意识捏紧了刀,抬头就看见昭寤走了进来。
“岚卿——嗯?你起了。”
原来是尼姑,不是鬼。
岚卿把短刀塞进枕头下面,抬头对着昭寤扯起来一个很难看的笑:“早。”
可能是笑的实在太假,昭寤难得地走过来,主动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难受吗?还是做噩梦了?”
岚卿把那两枚花钱重新塞回袖子里,假装不经意地伸了个懒腰,小心觑着她的反应。
昨晚是她们说过分开以后第一次赤诚相见,今天昭寤似乎终于肯放下一点她先前的冷漠生疏,坐到了岚卿的床边。
“昭寤,你知道宋玉在你身上放了什么吗,”她可怜巴巴地撩开自己的中衣袖子,露出一道血痕,眼睛里一下子蓄上了眼泪,完全看不出刚刚打架时候的果敢,“是个鬼影!而且他刚刚跑到我的房间要杀了我,要不是我有道士们送我的保命的法宝,我现在可就死了。”
那的确是伤,不过是她扑去拿短刀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
昭寤原是最受不住岚卿撒娇,加上她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愧疚得慌了神,实在心疼,对着那块伤口又是吹又是上药,伺候得那叫一个周道。
裹上布条以后,她抬头就看见岚卿毫无掩饰地正盯着她看,那眼神哪里还有半点装乖卖惨,得意得简直像是刚打到猎物的狐狸,尾巴都快要翘起来了。
岚卿发现她目光从心疼变成了疑惑和玩味,意识到自己的伪装掉了,赶紧从地上捡起来重新贴回自己脸上,又开始撒娇。
她先是把昭寤的手捧起来亲一口,说了句谢谢姐姐,又伸出那只没事的手搂住她的腰,把头凑到她颈窝:“能这么跟你在一起真好。”
“你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昭寤知道她戏精上身了,作势要走。
“哎别——我有事。我想问问你和宋玉之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