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轮回盘前
飞蓬静静站在那里,他在等人。准确来说,是等神。
良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这里,语气复杂的唤了一声:“飞蓬。”
“好久不见。”飞蓬回过头来,淡淡一笑:“从你驻守幽都,就很少回去了呢。”
后土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拽起飞蓬手腕,抬步就往回走:“跟我走,回神界,我去求情。”
“不用了,陛下已下定决心。”飞蓬抽回手腕,苦笑了一声:“再说,这也是我自找的。”
前不久,和重楼大战一场耗尽灵力的自己,被长老团押回神界。路上,五位长老拧起眉头,透露了一个消息,导致神魔之井阵法忽然失灵、让魔族入侵的那股神力,非是神族长老们中任何一个人所为。
那个时候,他就明白只怕又有事端。结果,到了帝宫,师父给自己看了他占卜的结果。
一个是对自己的,红鸾星已被死劫彻底淹没。另一个是对重楼的,年轻时他也曾好奇占卜过好友的运势,尤记那是一片最璀璨剔透的血红,危险却绝艳之极。可如今这抹血红被诡秘而杀机森森的暗色所充斥,像是变了质的樱桃。
“魔尊很危险,他的运势变了,心也变了。”师父冷锐的声音似乎还在耳旁炸响:“他不怀好意、别有用心,不然以你的实力,怎么会出现你为他而死的定数?”
而自己的回答,飞蓬现在也不悔:“您这是一面之词!作为魔界之主要管着六界公认最疯狂的魔族,重楼心狠手辣、城府深沉,有何错误?他从未利用我的信任,更未在紧要关头陷害于我,我信他。”
再之后发生的一切,飞蓬已经不愿意回想。
他从来没想过,师父会有那么不可理喻的一面。更未曾想到,自己会爆发那样的勇气,当面撂下狠话——若不许自己维持现状,自己就入轮回去救女娲娘娘,等女娲娘娘恢复了,便让她评评理,到底是谁不讲理。
想到师父当时铁青的脸色,飞蓬的眼神飘了一下,轻声道:“后土,多谢你了,明明证据确凿,还是愿意站在我这边。”
自己去神狱接受惩罚,本来就没打算瞒过族内高层。这次因重楼和师父闹掰,想来大家也是心知肚明。
以天规戒律的至高无上,以及神魔两族多年积累的仇怨,哪怕九天他们愿意理解自己,初代元老们都不可能再对自己言听计从了。
只是没想到后土多年不过问神界事务,明明管理幽都神狱,必然对自己对于敌酋动心了如指掌,却陡一露面就要拉自己回去,还说要求情。
“证据确凿?”后土竟是冷笑了一声:“我就问,什么时候动心后主动接受惩罚,可以作为证据了?就算是羲和、常羲,在族人只是动心,没有做不该做之事前,他们派座下神官前去,也只是警告和劝阻而已。”
后土的胸口剧烈起伏:“我族神官有权下杀手,早有明文规定,那是在族人和敌族合谋私奔,彻底违背了戒律,丢了神族颜面之后!但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封印全部灵力,一点儿护身都不给留下,直接丢入轮回,一世世消磨魂魄直到魂飞魄散?甚至有可能在人间,直接被妖魔仙鬼各族设计磨灭?!”他几乎是气得要炸:“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嫌我族日子过得太·安生,要找点儿乐子吗?!”
飞蓬的神情微微一肃:“慎言!你是想跟我作伴去吗?”师父现在正在气头上,因为自己入了轮回,他正缺乏出气筒呢。
“呵呵。”后土难得一点儿余地都没留,语气满是怨怼:“神魔之井的阵法,是陛下自己解开的,他也好意思说,是你擅离职守给神界造成损失?”
可去他的吧!飞蓬和重楼溜走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阵法摆在那里,那是谁也破不了,大家又不是瞎子!
飞蓬无奈的叹了口气:“夕瑶占卜到女娲娘娘有生机在于人间。所以,哪怕不是因为私情,我也是要入轮回的。神魔之井阵法解开,只是为了做个戏,好给六界一个我入轮回的理由。”
“是的,在你和他发生冲突前,陛下或许只打算让你轮回个两三世,直到找到女娲娘娘的生机所在。”后土冷冷接茬:“但现在不一样了,陛下现在是借题发挥,往死里罚你。”
不,师父还没那么狠心,他是希望我知难而退,因为轮回会让七情六欲淹没魂魄,每次回鬼界都会痛苦,需要调息。飞蓬回过神来,摇头轻叹了一声:“此事暂无回旋余地,因为我已经说了,不会为私情耽误正事,陛下也还是不同意。”
“只是一点点私心罢了。”后土合了合眼眸,有些艰涩的说道:“虽然我不赞成,但我觉得你没错。蓐收、羲和他们,想来也不会例外。”
飞蓬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这样的希望何等渺茫?蚩尤可是曾把神族逼到灭族边缘,而重楼是蚩尤的儿子。
“希望如此吧…”但最终飞蓬还是笑了,他笑着踏上轮回盘,目视着接下来一生被定好,目光移到轮回井入口。
神将低语道:“后土,转告大家,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请他们保重!我虽心慕重楼,却也不会低估了他的野心和实力。六界之内即使先天生灵战力受限,但重楼的军事能力摆在那里。陛下不出手不统兵,接下来的神魔大战你们得小心。”
后土的嘴角颤动了两下,眼睁睁看着飞蓬一步步走向轮回井,终究是无能挽回。
就在飞蓬纵身跳下的那一霎,急切的呼唤声响起:“飞蓬!”
“重楼?!”飞蓬猛然一惊,下意识就想转身。可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子推力,令他猝不及防的跌落了下去。与此同时,一碗汤兜头泼下来,却汇聚在一起,不偏不倚灌入飞蓬张着的口中。
汤正是孟婆汤,泼汤的人是酆都。他陡然出现在轮回井前,挡住了重楼,将空碗摔在一边,淡淡说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来见飞蓬。”
适才那一瞬使出全力,但因对方占据主场优势而败北,重楼面色阴沉之极:“鬼帝这是何意?”
“女娲复活需要功德,可功德必须来自人魂主动奉献。”酆都实话实说:“神界上下没有谁比飞蓬更合适,只因他终究是先天生灵,哪怕被极度削弱魂魄,染上人族的气息,也比普通人魂多了神将所拥有的气运,关键时刻能逢凶化吉。”
酆都叹了口气:“这是大家唯一的希望,若你带走飞蓬,那除了伏羲,你还得应付神农,甚至是帝俊、昊天、烛龙和我。就算以六界之大、混沌之广,你们又能逃到哪去?”
虽然伏羲在发火前,并不想让飞蓬做出这个牺牲。但想要女娲复活的并不止他,他一个人扛不过所有人所施的压力。
“想复活人祖,起码得救世功德。这样的功德一旦融入魂魄,再想剥离就得重伤魂魄。试问飞蓬轮回多年遭受削弱,好不容易得了救世功德,又得剥离…”重楼眉宇间全是冰冷:“以鬼帝之意,飞蓬就活该为你们的错误搭上性命?”
魔尊声音轻柔,可语意中讥诮尽显:“顺从天道,难道不是三皇一起做出的决定?人祖的死,难道你们在三族大战中作壁上观,就对此毫无责任?”
“那你以为,为何我们平白有几十万年修为…”酆都眸中闪过一丝涩意,声音也变冷了:“却始终无法突破到三皇?”
重楼沉默了,悟了。半晌后,他涩声道:“你们心中有隙。”
“想让散去的魂魄重归,还是三皇境界的魂魄,伏羲一个人凑不齐所需之物。”酆都答非所问:“若非大家都心在混沌,你当自己和飞蓬这些年真能畅通无阻?只不过是比起所创造的族群,女娲更重要而已。所以,他们几个当舍也就舍了。”
旁听到偌大秘辛,后土连呼吸声都轻了。
但重楼只缓缓拧紧眉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柔声说道:“很好,非常好,尔等真是让本座侧目!可鬼帝陛下,敢问当年是谁给了共工机会,才导致五魔神、五魔兽被算计的?”
“据我所知,整个三族之战里,以先天生灵修为以大欺小的奇葩,就你一个人吧?”魔尊血眸里闪现惊人的杀意,缓步走上前去,声音如惊雷乍响:“当年你为收复冥族,插手三族之战,拦下照胆神剑,才导致共工算计成功,那今日你凭什么不自己也跳进去?!”
后土眼睁睁看着,堂堂鬼帝竟被魔尊几句话逼得脸色发白,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
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重楼眸中讽刺之意更深。他声音越发缓和,但其中蕴含的森冷之意,人尽皆知:“今日之言,本座铭记在心,日后定有厚报,告辞!”
先天生灵也有七情六欲,酆都昔日为了道途才插手大战,如今却借势诱导飞蓬成为牺牲者。这个仇,重楼记在心里。同时,酆都之言也解了他和飞蓬原本的困惑——
明明相隔五十万年岁月,为何自己和飞蓬能突飞猛进,但几位界主始终无法突破到三皇?大家可是都知晓,走入三皇境界有几条道途,有情、无情、绝情和忘情;再者,以一统各界的帝王道,虽无法达到三皇境界,却也有媲美三皇的战力。
而现在看来,是女娲之死让他们心中有愧。心灵圆满如一才能道途畅通,他们心灵出现罅隙,根基便已经有损,又何谈道途呢?!
话说回来,哪怕是天帝伏羲,也有迫于压力命自己徒儿成为牺牲者的一天。不过,这也证明了,他不是无所不能的,自己不用过于投鼠忌器。日后只要护住飞蓬的魂魄,等他将所得功德献出,必定会让伏羲、神农还有一众先天生灵全力以赴。
到时候,便是自己动手的时候——一统神魔两界,再压服各界得到名义,便有望以帝王道达到三皇级别战力。只有那样,自己才有对飞蓬诉说钟情的资格,因为他已有了在伏羲手里保飞蓬不受牵连的能力,也有了狠狠报复这群混账的实力。
重楼的眼中闪动森冷的光芒,冷笑一声心想,过去这些年,自己真是高估了这群先天生灵。他们虽几乎与天地同寿,但也是有血有肉的生灵。和这芸芸众生一样,几位界主亦有畏有惧有私心,也有弱点,只是实力太强,往往没人敢去算计罢了。
今日之事,他记住了记牢了,日后再觅时机予以厚报!而现在最重要的,却是不知道转世到哪里去了的飞蓬。
为磨灭神族气息,越发靠近人魂,飞蓬的灵力必然已被封印。若在人间被异族发现,难免有人下手,自己可不指望伏羲他们相救。在他们几个老家伙看来,人间劫难必和人族有关,于飞蓬而言历险自然是攫取功德的手段。
快速离开的重楼,憋了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怒火,并不知晓和他前后脚溜走的后土,将这番对话带回神界,还说给神族高层听,会引发多大的风波。
重楼回到魔界,直接来到暗星组织的总部。留在这里的魔,都是他的死忠,可以信任。
黑暗之中,众魔只见烛火明明灭灭、跳跃不休,魔尊攥着扶手,那冰冷而阴测测的眼神,在这摇曳而微弱的烛光中,显得越发可怖。
谁都知道,失去神将的事实,就像是一把锁解开封印,让他们效忠的尊上展露出最不堪也最阴暗的内里,局面已接近失控。
听重楼要他们派遣人手,去本源人界找飞蓬转世之身,游弋自是应下了。
但接下来,重楼又提到了一事,他提起时,声音很淡定很随意,可殿内不仅温度大降,空间都隐隐有不稳定的迹象:“本座要名单,这次参与神魔之井一行,给神界带来了莫大损失的我族英雄名单。”
暗星几位高层以游弋为首,尽皆单膝跪地,游弋牙齿不自觉打颤:“请尊上三思。”
“英雄,就该有英雄的死法。”重楼视若罔闻,缓缓收拢手掌,尊位扶手在他的掌间化为齑粉,缓缓滑落在地上。
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柔却森冷之极,血玉般剔透的眸子里,更是染上了亮丽色彩,那是愤怒是杀机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岩浆:“今后千年内,本座要他们在对付神族的战场上,自愿成为最光荣的烈士,记得给家属最上好的待遇,万万不可强逼。”
“是。”眼看着自家尊上正在暴走边缘,暗星魔将们一点儿的不敢多问,疯狂在下面瞪游弋,大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游弋见状也不敢再劝了:“属下遵命。”
重楼深深呼出一口郁气,这才觉得心头舒快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使出空间法术,眨眼便到了魔宫主殿。他正准备召来青竹,也同样让她派人手去找,便见这位得力属下匆匆忙忙赶来。
“尊上!”暗魔将青竹脸色苍白,才赶过来就跪于王座之下。
魔尊不解的皱起眉头,青竹的神色却是恐慌不安的:“尊上,首席魔将溪风日前往新仙界寻您,然后便不知所踪、失去联络,只传来密信一封…”
她语气很是艰难:“溪风信上言,他与飞蓬将军副手女武神水碧,趁着后土回神界,入幽都神狱接受惩罚。而后若有命在,再不复归,并终其与水碧一生,不犯神魔两界任一性命。”
暗魔将顿了一下,为溪风说了一句好话:“他还承诺,会在人间留意飞蓬将军的下落,一旦有消息,会转交给我。”
重楼陷入了沉默,他眸中有欣羡,有嫉妒,还有几分疲惫不堪。良久,他幽幽道:“罢了,魔族无欲而无不欲,若心有所执,必随心而行。溪风水碧之事,吾魔界所属无须插手,未来如何,全凭他们自行决定。”
溪风、水碧敢去神狱,必然是有机会保住性命,也有准备应付神界的追杀,魔界不插手,便已是最好的支持。而他们之间无论结局如何,也总比飞蓬轮回既定、自己无力挽回要好。重楼打心眼希望,终有一对神魔眷侣能成正果。
远在神界,神树之顶高踞云端,众神汇聚一堂。这一回,来的人非常齐,不仅有八位初代元老,有人族五帝,有长老团五老,还有三位玄女与沧彬、辰轩两位常年镇守玉衡军的战将。
喝茶,迎风喝苦茶,后土带来的魔尊与鬼帝对话,让他们只觉入喉茶水苦上加苦。
“都哑巴了?!”后土愤怒的拍桌子:“就任由飞蓬这么被牺牲?!”
脾气素来火爆的玄女葵羽,这次竟是出奇的冷漠:“那你说,我们能怎么办?冲到帝宫去质问陛下,还是学魔尊去鬼界大闹一场?”
夕瑶唇角有一缕苦笑,眸中隐约含了水光。
“此事若是传出去,军心不稳。”九天揉了揉额角,心烦意乱。
一贯沉稳的辰轩哑着嗓子说道:“现在难道军心就稳了吗?”
“不稳。”开口的是五帝之首,从来到神界就除了干活绝不过问神界机密的轩辕氏:“飞蓬的罪名是擅离职守、造成损失。这点罪名不足以他被贬下界,各位不要把神族战士当傻子。”
作为曾经的人族首领、绝代智者,他叹息一声道:“况且,夕瑶玄女当时占卜的结果,前前后后知晓的族人也不少吧?你们真觉得,这个事实能瞒得住大家?可别告诉我,你们没发觉,族人们对此已经众说芸芸、流言四起了!”
长老团默不作声,不约而同抬手,给自己又灌了一杯茶,完全不想说话。
作为先前几十万年来,神族实质上的统帅之人,他们很了解族人——一直以来,神族不怎么动脑子,是不想动。而能从三族之战活到现在的神族精锐们,谁敢把他们当傻子,最后的结果十有**是被打成傻子。
“行了。”蓐收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得不出面做个和事佬:“既然瞒不住,那就蒙个遮羞布吧,便说飞蓬下界为女娲娘娘复活寻觅生机。这样,争取多留下一些精锐,总不能让他们全散了。”虽然能猜到真相的人不少,可官方说法已定,他们顶多私底下嘀咕嘀咕。
沧彬“呵呵”一声:“说得容易,前辈别忘记,神界军队都是凭自愿,人家要是不愿意听信这个遮羞布,非要走怎么办?”
现场一片沉寂,作为天界副帅的九天玄女长叹一声:“留不住也要努力,不然,等魔界打过来…”
“我倒是觉得,重楼是条汉子。”沧彬开口打断,语气悠然而向往:“起码,人家能指着鬼帝的鼻子骂,我们不敢。”
葵羽玄女目光闪了闪,冷声道:“慎言,大战在即,你这说的什么话!”
沧彬无所谓的耸耸肩,他心里对天帝的敬畏,早已消磨殆尽了。
“好了。”祝融和声打了个圆场,语气却尖刻之极:“就算陛下是借题发挥,拿着飞蓬的私情当借口不放,以遮掩他牺牲自己徒儿的实质,那也是我们陛下啊。”他笑叹一声:“谁让我们没魔尊的本事,有望三皇境界呢。”
我去,你特么这是打圆场吗?九天险些以头抢地,而祝融还在喋喋不休:“身在神界,天帝陛下是君,我们是臣,还能咋样!都散了吧,想办法平定军心,先把现在的战士们稳住。”
雷泽主状似出主意,实则也满腔愤懑:“是呀,要是稳不住。嘿,大不了魔界打过来,咱们就都去帝宫跪着。”呵,陛下牺牲飞蓬,害得魔尊大发雷霆,他自己弄出来的事情,有本事自己收拾去,反正我们是打不过一个发疯的先天生灵。
听出大家失了信心,夕瑶总算开了口:“别太悲观,有我在呢。”她将茶盏底部磕在桌面上,缓声说道:“我族长老各自掌握一部分神界法则,联手有一战之力,再加上我对神树的掌控,拒敌于门外,还是有把握的。”
九天青白的脸色总算好转了一些,也就错过了葵羽和沧彬的视线相触,一刹那所交换的那个眼神。如利剑出鞘,森冷冰寒。
唯一发觉是轩辕氏,他垂眸掩住眼中一闪而逝的快意,却也有几分叹息。
接下来发生之事,一如神界高层所料。神将飞蓬被天帝主动放弃,作为女娲复活的牺牲者贬谪轮回一事,在神界内部渐渐传开。先是飞升者,再是古神族,而作为飞蓬死忠的神果一族,还有被飞蓬收复而来的神兽们和龙族,多是沉默不语。
轩辕氏府邸里,一抹倩影正跪坐在矮几前,正是葵羽玄女。她静静看着轩辕氏为自己倒酒,意味深长说道:“这些日子,辛苦您为流言四处布局了。”若非手段过于隐秘,她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神族谁有这等能耐,还真确定不了是轩辕呢。
轩辕氏淡然承认:“玄女也辛苦了,若非你压制古神族,又串联神兽一族,想必早有人反了。不过,你压制越厉害,接下来的反弹就越强硬。
“这不是正好嘛。”葵羽喃喃道:“求之不得。”反弹强硬,便能看出,究竟是哪些人有可能怒而叛离。
她展露笑颜:“复生之阵是飞蓬所立,我神果一族作为大家复活的载体,对飞蓬感恩戴德,也是理所当然。听飞蓬被天帝陛下放弃,怒而反叛也理所当然。叛离之人越多,陛下威望便越发跌落。”
轩辕氏无声一叹,举杯一敬:“玄女大义,被你这一布局,神界哪怕能留下一些战士,也是人心尽散,再非天帝造物。”造物不敢反抗,会对祖神言听计从,而神界不管是离开的还是留下的,都再不会对天帝服从了。
“过奖,我只是个疯子罢了。或许,从飞蓬扭转神果一族本为神界天命中战争工具的命运开始,我就已经疯了。”葵羽竟是笑了:“是飞蓬给了我生命,也是他给了我的族人未来。所以,我效忠的人,从不是陛下。”
轩辕氏跟着笑了:“所以,我才说玄女大义,你这是在找死啊。”背叛神族,或许会因为不能斩尽杀绝,也可能是因为不屑一顾,伏羲会放过普通神族战士。但葵羽玄女不同,她为神族玄女,更是天帝义女。若叛,她付出的更可能是生命。
“我倒是更好奇,深谋远虑、智冠三族的轩辕,又是为何做出这等叛逆之举?”葵羽举杯一口饮下烈酒,脸颊上涌上绯色。
轩辕氏眺望窗口,他在这里设下结界,但因为这些天神界太多人这么做,天帝陛下想来不会太在意。
少顷,轩辕氏才回过头,将目光从这神界碧蓝天际中收回,淡淡一笑道:“人神大战,不算拖后腿的九天,是我和飞蓬联手所谋。五帝升天,更乃飞蓬一手谋划。以死酬知己,成一段佳话,也算死得其所。”
他笑着笑着,就是毫不庄重的对小自己几十万年的葵羽,挤了挤眼睛,眸中有着捉狭之意:“再说,我们不亏。起码神族三层精锐叛离,剩下的也大半解甲归田。为举此等大计而亡,你我死得光芒万丈。”
“噗!”葵羽笑喷了,她笑着笑着,泪水浸湿白皙的脸颊。
轩辕氏则只举杯一敬,饮下了烈酒。
六界纪元二十万年余,神将飞蓬被贬轮回,神界流言四起,他是为女娲娘娘寻觅一线生机被天帝当做祭品舍弃。
又一年,新神果一族首领葵羽,以本身身份尊贵,不引人怀疑的进入复生法阵,言因神将轮回特来查探阵法有无变故。她利用阵眼中的神族族谱,悄然联络无数神族精锐战士。
一夜之间,神族无数战士自发聚合来到神魔之井,似是要对魔界开战,天帝未起疑心。
却未曾料到,葵羽玄女飘然而落后,蓦地散去神魔之井全部阵法,冲入猝不及防的魔界入口,未伤一兵一卒,放声响彻此方天地:“神界不公,本玄女宁可坠魔,今日之后,六界再无葵羽玄女,只有葵羽天魔女!”
她身后大半战士本就随行,竟也跟着冲入魔界,显是早有勾连。
镇守魔界入口的血覆战队集体傻眼,一时也未阻拦。战将沧彬回过神,回首望着神界,眸中尽是苍茫悲怆。
瞧了瞧身后神色各异有犹豫也有坚定的玉衡军战士,他竟也当即下定决心,朗声却满含悲愤:“我父神沧溟为族尽忠,可如今神界连神将飞蓬都容不下,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没有再做犹疑,沧彬和近乎半数的玉衡军高手一涌而入,另一半拱手一礼,泪落无声的转身离去,原地只留下满脸懵然的血覆战队。
可他们刚刚进去,就被一只蓦然出现的巨大手掌向外以吸力拉扯,以葵羽、沧彬首当其冲、挣扎不已,神魔之井因天帝伏羲的震怒而颤抖不已:“尔等好胆,给朕滚回来!”
“天帝陛下,他们已入我魔界疆域,您如此出手,只怕不妥吧?!”魔尊重楼闻讯赶来,眸中滑过一抹煞气。
他身后还跟着魔界长老院,全是元老境界,只见炎波血刃划出绚丽到极点的光,如飒沓流星般狠狠撞向手掌。
那手掌被撞得一荡,然后显然是动了真怒,不理会魔界的攻势,甚至不再拉扯着一众神族战士,而是对着葵羽、沧彬当头落下,气势汹汹。
不好!赤霄、瑶姬和女丑、女娇眼眸一凝,立即抬手抵着重楼后背,将全部魔力进入灌入。
下一刻,魔尊化为极其璀璨的流星,流星有尾,仿若一根燃烧的利箭,向着天帝的举手冲撞而去。
“轰!”巨大的空间裂缝倏尔出现,将神魔之井瞬间吞没,被一片虚空所代替,竟是整片空间都湮灭于当场。
可这般剧烈碰撞之中,葵羽和沧彬的性命还是保住了,念在日后的份上,他们被欢兜等魔联手护住。连带着血覆战队也自发行动起来,保护住才堕魔的神族精锐。
真正遭了殃的,唯独魔尊本身。重楼闷哼一声,被伏羲一掌正中魔心、魔血狂喷。他狠狠撞飞在伏羲设下的阵法壁垒上,刚挣扎着站起来,就看见一双纯白的靴子。
然后,是一双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强大的灵力破坏魔体,正是天帝伏羲:“魔尊先令神界失去第一神将,又让朕丢了所认义女,便以你性命相赔吧!”
看见了重楼,伏羲立即把葵羽、沧彬丢在一边,飞蓬的死劫源头便是重楼,只要重楼死了,一切迎刃而解。
重楼激烈的挣扎起来,但神魔之井破碎后的虚空,已算是混沌,伏羲战力并不受限制。他掌中已有殒神秘法的光辉,正待打出。
“我?”眼见要死,重楼倒是豁出去了:“什么擅离职守、与敌人相交甚笃,就这点损失,堂堂天帝能把自己徒弟贬入轮回,受尽七情六欲之苦?”晶亮的血眸里,尽是汹涌的怒意:“你舍得把徒弟当祭品用来攫取功德,竟还诬陷于我!”
伏羲当即愣住,紧接着便是勃然大怒:“你说什么?朕什么时候让飞蓬去救世了?!”他只是想让飞蓬尝遍七情六欲之苦,体会到爱情并不是他想的那么重要,以解决因情爱而起的死劫罢了。
看出伏羲的怒火出自真心,重楼反而冷静下来。他定定看了伏羲一会儿,毫不在意自己危险的处境,沉声说起酆都之言。
伏羲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松开重楼,气得浑身发抖:“不为人子!朕再怎么样,也不会以恩情逼迫自己徒儿接下这等魂飞魄散的任务!”
难怪这次飞蓬和自己因重楼大吵一架,连最热心的烛龙都不出面,感情都顺水推舟,巴不得让飞蓬做出这种牺牲。
尤其是酆都,当年可是他为了冥族归属,暗自拦下照胆神剑,间接使女娲炼化神血来不及调息,便耗尽神力而亡的。论罪责,他起码和飞蓬是持平,真以为他和神农不追究,他就能把责任都推给飞蓬和共工吗?!
天帝的清冷孤高,算得上人尽皆知。况且,伏羲也没必要撒谎否认。重楼这下子,是真的狐疑了,可他这次问话就礼貌了许多:“那您为什么要贬谪他入轮回?”
重楼顿了顿,指了指魔界方向:“您看看,这就是您一意孤行,还没有一个服众理由的结果。晚辈以本心发誓,神界这次内乱,和本座绝无关系!”
“这…”面对重楼这个不知情,但某种意义上算是始作俑者的家伙,伏羲一口气哽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冰冰说道:“是我神界内务,不劳魔尊费心了。”说着,天帝伏羲偏头看向一边,打开了结界:“把葵羽、沧彬他们还我。”
地皇神农走了进来,似笑非笑说道:“听说过肉包子打狗,你听说过到嘴的肉还能吐出来吗?”
“那你是打算,用魔尊的命换他们?”伏羲冷笑一声,寸步不让。
他现在一肚子火,所有同伴一致顺水推舟,想让飞蓬做出牺牲,无非是想保住酆都。不然,以他对轮回法则的修炼,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先天生灵境界与生俱来,一旦被削弱境界,无人知晓还能不能恢复。
这也是他和神农多年以来,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这个答案是占卜问天道,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理智上,伏羲能理解酆都的推脱。可现在成为牺牲品的,是他的神子。哪怕飞蓬把自己给气得七窍生烟,哪怕飞蓬这一走让神族人心尽散,把自己气得五雷神轰顶,那也是他唯一的神子啊!
他哪里舍得,让飞蓬陷入很可能魂飞魄散的死局?!伏羲的眼神微微一暗,如果酆都不是他的同伴,就凭他今日所为,便足以自己毁掉他珍视的道途了。
但即使不能给他最大的打击,也决不能轻饶。同时,还要跟飞蓬解释一下,自己贬他下界只是为死劫,绝无让他以身犯险的想法,日后也是。
“不打算,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刚刚从人界回来。”神农意味深长说道:“飞蓬的灵力纵然被封印,才入世只经过一次削弱的魂魄,也还是妖魔之流眼中的上佳补品。”
伏羲的脸色黑了黑:“他没危险,我感觉的到。”
“那是因为,我第一个赶去,给下了个封印。”神农丢了个白眼给他,嫌弃之极:“就凭你这话从来不会好好说的性子,哼!”他一手拉住重楼,头也不回走了,现在伏羲肯定不好意思强留重楼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
神农一边走,一边不忘记刺伏羲:“再说,也是你太独断专行,否则,以飞蓬那性子才不会闹成这样!我要是你,就跟神族高层好好解释一番,特别是前几日。神界流言大起,你因前段日子耗费心血过多,正在深度闭关,直至今日才被惊醒。”
伏羲站在神魔之井原址上,脸色瞬息万变。他终究还是按照神农所言,回去向着神族高层解释了一番,只是终究没好意思说明原由,尤其是牵涉飞蓬死劫,确实不好言明。
对此,神族高层点头如捣蒜。
可人心已散,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挽回?
离开帝宫之后,九天冷冷刮了神色如常的轩辕氏一眼,率先飞身离开。接下来的神魔大战,重楼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以神界现在的情况想守住,对她来说是个极大考验。
说在最后的话,含有微量剧透,大家一笑而过就好——
1、三族之战,飞蓬对共工有所戒备,并且有准备后手。但共工和冥族以道途为筹码(鬼界一统)说服了酆都,而整个三族大战除了女娲对上肆掠大陆的五魔神五魔兽,没有任何一个界主及以上强者插手。当然,酆都心里明白,但伏羲认为的不是正确的,六界内最不能进轮回的先天生灵,进去就把自己当肉包子喂了狗的,正是酆都本身。这一点,很快就会写到相关剧情。
所以,他为轮回给飞蓬准备了绝对好处,是能把伏羲的期望完全磨灭,化七情六欲为精进的那种。可有准备是一回事,被重楼当面点破当年的以大欺小不干人事,终究是惭愧在心,不自觉就后退了。
2、飞蓬和轩辕配合的时候,人神联军无往不利,两位顶尖统帅之间不可能没有默契和交情,不然飞蓬后来不会一手造成五帝升天,他制约长老团的方式多了去了,这只是其中之一。轩辕之举,正所谓血酬知己,只是没死成。
3、神果一族本来是伏羲钦定的战士,只有简单灵智,是战争工具。是飞蓬打破了伏羲既定的天命,以复生法阵让神果一族迎来无数精英,他是神果一族的信仰,葵羽则是神果一族的统领,某种意义上是从属关系。
4、目前的局面是,伏羲和飞蓬父子吵架,飞蓬被赶出家门,家里属下都觉得飞蓬没错,有错就肯定是平日里不太会做人的伏羲的,所以他们反叛了家主伏羲。可实际上,这次真的有飞蓬的锅,是他为了自己还没谈到的男朋友,和亲爹大吵了一架。现在爹一肚子郁闷委屈,无处发泄【点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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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以死酬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