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但这镇子并不萧条,甚至由于常年有商人来往的关系,算得上是个繁荣的小镇。随意选了间还算整洁的宿屋定下房间,诅咒师便带着五条到外面的店去吃饭,宿屋也可以为客人准备餐点,不过煮婆的手艺大多很普通,还是专门经营料理的店铺更值得信赖一点。
咒术师和诅咒师其实都不是对食物格外挑剔的类型,可惜作为被现代社会丰富物产惯坏的年轻人,古老时代的食物对他们而言基本跟黑暗料理没太多差别,没油没盐不说,再加上谷物的糟糕去壳状况和饭碗里的石子,除了能吃之外,甚至连没毒和不死人都无法保证。
毕竟把发芽的块茎或者略微发霉的,长虫子的谷粒放进锅里一起烹饪,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实在是件寻常到不值一提的小事。
连高门大院里的侍女,都能面不改色地把米饭里的小虫拨掉。
之前和商队一起赶路的时候,他们家伙夫煮出来的饭菜就让诅咒师眉头直皱,二话不说选择借用了商队的锅子自己做。而商队主人和他们格外亲近的原因,除开夏油杰治疗了一位脚夫之外,也有他经常厚着脸皮跑来蹭饭的缘故。所幸城主家的厨房总算比较给力,让诅咒师稍稍解脱了一阵。
这种商人经常来往的镇子,为了招揽客人,料亭里的饭菜还是能够入口的。
趁着用餐的功夫,假装成路过云游僧的夏油杰和店里的帮佣打听了一下关于镇子上的事情,比如最近有没有值得一听的奇闻异事之类。
僧人会打听这种事情十分正常,因为若是有被不可言说的事物困扰的人家,他们就会被邀请过去念点经文,哪怕不是修验者,也总能让人稍稍安个心,也算是修行人们赖以为生的日常工作。
帮佣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有些歉意地笑笑,“哎呀,虽然可能会让法师大人失望,不过最近镇上确实没什么需要您出面的地方呢。”
诅咒师一副无甚所谓的表情,甚至露出安然祥和的神色来,“那倒是一件好事。”
“唉?”
“哪怕没有诵经祈福,也能够无病无灾,喜乐安宁,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吧?”他微笑着这样说道。
“是的,法师大人您所言极是。”听懂了他意思的年轻帮佣连连点头,并认真且恭敬地向面前这位样貌过于年轻的云游僧行佛礼,“哎呀,这才是一位有修为的人该说的话呢!”
趁着帮佣变了态度,更容易套话的时候,诅咒师才故作不经意地,向他谈起了曾经同行的商人们,向自己推荐来这镇上采买佛珠的事情。
仿佛他到这镇子来只是出于偶然,而非抱有什么目的。
“哦哦,佛珠啊!我们镇上的匠屋确实很有名,商人们也常来订货的。”帮佣完全没有起疑,“法师大人你是买现成的东西吗?不如干脆定做?大师傅们时不时会来店里吃饭,到时候我替您介绍就好!价格上也不必担心,虽然说起来不太恭敬,但是佛珠不比佛像,留下的边角,做多少珠子都够啦!京里的贵人们很喜欢胜弥师傅的佛像,但胜弥师傅又不肯出远门,所以只好年年运送贵重的木料到这镇上,商人好多不止是为了木雕,也有为了那些木料而来的。”
诅咒师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这位胜弥师傅,为何不愿上京呢?难道是因为过于淡泊名利,只想着精进自己的木雕技艺?”
帮佣哈哈笑了起来,“哎呀,法师大人的想法真有趣,我们乡下人哪有这么麻烦,胜弥师傅才不是那种脾气古怪的大匠师,他只是单纯性格孝顺,不放心年迈的母亲罢了!”
“把老夫人一起接去京里,也不妨什么事吧?”
“嘿呀,寻常的老人家,身体硬朗一点的,多半也就直接租艘船上京去了,可是胜弥师傅家的老婆婆都已经快到百岁的年纪,连平时晒太阳,都是胜弥师傅背着她到院子里,哪里能出远门啊。”
夏油杰还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百岁……那可真是位长寿的老婆婆,想必上天也为儿子的孝顺感动了吧。”
“嘿呀,法师大人您这就没怎么见过了吧!”帮佣露出些许得意和骄傲的神色来,“虽然阿鹤婆婆确实是镇上最年长的老人家,不过,她并不是唯一一个那么年长的哟?”
“咦?”
“法师大人,您好好看看街上吧?”
在帮佣的指点下,诅咒师转身望去,果然,短短的街道上来往的镇民里,有不少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的面孔上的沟渠深邃如树木的裂纹,双目浑浊无光,全靠身边家人们的指引才能慢吞吞地前进,但脸上的表情却大部分都很平和温柔,看向家人们的表情也是老人特有的那种慈爱。
“我们的镇子啊,还有个别名喔,被附近的人们,叫做长寿之乡呢!”
和未来那种年轻人全都进都市打工,只剩下老年人的村落不同,这个镇子上更多的还是年轻人,但在外行走的老人的数量,确实远远超过诅咒师以往经过的乡镇。
而且。
“大家都非常精神呢。”咒灵操使看着除了少部分需要家人搀扶的老人,其他都还能好好自己行走,只是步伐并不快罢了。
“没错!都说是这儿的水土好啊!”帮佣呵呵一笑,“甚至还有人专门带着年老的家人,来这儿定居的呢!”说完,他开始利索地收拾桌上用完的餐盘。帮佣并未留意,那位神色温和的法师若有所思地看向街上的老人们,然后对着自己的弟子小声询问起来。
“如何?”
少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我要是说老人有问题,狐狸会把他们都干掉吗?”
诅咒师露出一个莞尔的笑容,“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直到把五条送回未来之前,他都不会再轻易动手杀人。“在悟看来,我是个如此不守约定的家伙吗?”
少年静静叹了口气。
“但是,狐狸也不会救吧?即便对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如果是被咒灵缠身的话,倒也能够勉强动个手?”
雪发的少年别过脸,从绷带之后长久地凝视那些和家人们携手离去的老人,“确实是诅咒。”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困扰,“但是,和人混合在一起了,我不确定狐狸你能不能成功把它抽出来,而且……”
诅咒师露出了慎重的表情。
“连悟你都觉得麻烦的类型吗?”
“怎么说呢……”五条微微皱起眉头,“混合黏连到这个地步,感觉已经完全无法分开来了……不,连那些老人到底还有没有活着,都很难确认了。”
“不会波及到家人吗?”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年幼的咒术师皱了皱鼻子,“明明是寄生型,却根本没有主动扩大寄生数量的意图,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攻击性……那可是诅咒啊!”
从料亭门口经过的一对祖孙,老人正笑呵呵地牵着孩子的手,毫无恶意地,温柔又慈爱地,抚摸着孙子的头颅,甚至还在小孩子的央求下,向料亭买了串丸子,让孙子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不管外人怎么看,他都是个正常的,普通的,慈爱温柔的老人而已。
若非在六眼之中,这个老人完全是另外一幅可怖的样子的话,大概夏油杰也会相信他只是个寻常的老人家吧。
“其他的术师可没有悟你的眼睛,所以,他们多半没有发现这件事。”诅咒师突然这样说道。
“嗯?那又怎么样?”
“所以,他们是为什么,会消失在这个镇子里的呢?”
必然是咒术师们,看到了正常人不会看到的景色——比如说,泛滥的诅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白天应该是试探不出什么东西了,不如等到晚上,我们再看一看?”咒灵操使如此建议,夜晚是非人者的领域,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诅咒们,都会在夜色的掩盖下变得活跃起来,说不定镇上的‘老人’们,也有差不多的习性,毕竟他们现在身上人类的部分,可能都没有诅咒的部分多。
然而叫人失望的是,小镇的夜晚非常平静,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有一处街坊家里的吵架,这样家长里短的小事。
作为一座哪怕丁点小事也很新鲜的乡下小镇,第二天前往料亭的时候,帮佣和诅咒师说完已经成功找到愿意给他雕刻佛珠的工匠之后,便在闲聊里谈起了那户在半夜吵架的人家。
“到底是为什么,争吵到了这个程度呢?”夏油杰装作稍稍有些好奇的样子,打听起来,他对猴子们的悲喜其实没太大兴趣,但是大半夜吵人睡觉就令人很不愉快了,尤其五条就在旁边,他还不能放咒灵出去吓猴的时候。
帮佣叹了口气,“其实也不能怪阿棘,毕竟他母亲和妻子的关系一直不好,最近天气渐渐热起来,老人家一热脾气就坏,妻子挨了骂,不能冲老人发火,最后可不就跟丈夫吵起来了嘛。”
咒灵操使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他们家总是如此?”
“嗯?那倒也没有,偶尔才这样啦。”帮佣笑了笑,“阿棘的母亲枫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温柔委婉的美人,不过随着年纪渐渐变大,不知道为什么脾气就变得坏起来,会对人说些难听的话,原本和媳妇相处的还算和睦,最近也开始有口角了。”
“老人会这样也是常事,因为和年轻人不同,他们的身体日渐衰败,以往能轻易做到的事情,最后都要依靠他人的帮助才能达成,脾气会古怪也很正常。”诅咒师一副通情达理的摸样,“说起来,难道枫婆婆是身体有恙?”
“唉?没有没有,那个老婆婆可精神着呢,法师您看。”帮佣笑着指向街上。
一位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踩着木屐,手里提着一根竹仗,健步如飞地追着一个孩童在街道上奔跑。
“给我回来!小兔崽子!”老太婆的喝骂声中气十足,显然,就和帮佣说的一样,她精神极了。
“才——不!”对面跑得飞快的小鬼回头给她一个鬼脸,然后极为利索地一头扎进狭小阴暗的巷道里,只留下不敢轻易钻进去的老太太在入口处破口大骂。
言辞之中,大概是孩子不小心打碎了她心爱的瓷盘之类的事情。
幼童淘气也是常有的,并没有谁为此在意。
只有料亭里原本好好吃着饭的雪发少年,先是从老婆婆出现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等她停在巷口之后,直接从桌旁跳起来,也顾不上诅咒师诧异的眼神,便轻盈地越过那位婆婆,直接钻进巷道深处去了。
从头看到尾的帮佣目瞪口呆。
“这个,那个,您的弟子他……”少年脸上蒙着的布巾,丝毫都没有滑落的迹象,这点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哎呀,我家的孩子也十分淘气呢。”面前的云游僧这样说道,“饭食请替我留一下,我去找他。”
“自然,自然……”帮佣说话都开始结巴了起来。
狭小歪曲的巷道深处,雪发的少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蜷缩在一处破窝棚里的小小孩童。
“找到了。”他若无其事地蹲下来,用被布巾缠绕的面孔对着孩子满是雀斑的脸孔,“你为什么要跑啊?”
“——呜哇!白头发妖怪!”小鬼吱吱喳喳叫起来。
五条毫不留情地冲他脑袋上来了一拳。
挨揍之后的男孩子捂住脑袋上热腾腾的包,顿时就老实了很多,“干嘛啦,我只是叫一下而已。”
“我也只是觉得你很吵,所以揍一下而已。”少年冷淡地说道,“好啦,快说,为什么要跑?”
“哈?不跑我就要被打了啊?老太婆的竹仗很疼的!比你打我的拳头疼多了好不好!”窝棚里的男孩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难道你是会乖乖挨打的笨蛋吗?”
然后他就挨了第二下。
“呜噎,好痛。你是替老太婆来打我的吗……”他泪汪汪地说道。
“不,只是向你证明一下,谁才是只会挨打的笨蛋而已。”
“根本是一句话不说就打人的你太过分了!!”
雪发的少年只是冷漠地站直身,从上方俯视下来,这么说有点奇怪,毕竟对方并没有睁着眼睛,但那种压迫感是不会有错的。
“那你倒是揍回来啊?”
小男孩嘟嘟嘴,光看身高也知道,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力气应该也比自己大,他对自己能不能赢这点很有数,真凑过去就是直接找揍了。
“真的就只是因为害怕被揍吗?”面前这个奇怪的,陌生的少年,还在不依不挠地询问。
“当然了,不然还能为什么啊!可恶。”男孩委屈地蜷回窝棚里,仿佛那样能给他更多安全感似的,“为什么她还那么精神啦!要是生病的话,爹爹就会去胜弥师傅那里求鹤符了!”
“……鹤符?”
“是阿鹤婆婆的头发做的平安符啦,因为她是最年长的啊,大家希望能把她的长寿分享给家里的爷爷奶奶,所以请她把头发剪下一点,做成平安符,给老人带。”
“……带了之后,就会变得长寿吗?”
“确实会哦,不过那个不重要。”男孩子咕哝起来,“因为戴上之后,大家都会和鹤婆婆一样,变得温和又好说话啦!我也想要婆婆她变得跟小岁的爷爷一样,会牵着他出门玩,还会给他买丸子啊!”
“然后,就算你砸碎了盘子,也不会生气?”
“对呀,也不会骂母亲做事不利索,更不会嫌弃饭不好吃,还会像以前一样,陪我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这样诉说,对面的少年,面孔就越是冰冷。
“这样的东西,很重要吗?”最后,他这样问道?
“唉?”
“比你的婆婆本人,还要重要吗?”
“你,你在说什么……”
“她虽然会温柔的摸的你头,会好好跟你说话,会给你买丸子,其实已经完全不是你的婆婆了,里面完全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甚至都不能再算人,那样也没有关系吗?”
孩子迷茫地看着少年。
“可是,可是,会这样对我的……除了是婆婆,还能是什么呢?别的东西,没必要对我好呀?”
“所以,那当然,就是婆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