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城队列的回归意外地平静,仅仅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城里便多了许多行走的武士,甚至还有不少听闻了关于‘伯藏法师’的种种传闻,过来拜访求医,乃至于求一些能够庇护家宅的护佑之物的。
前者诅咒师也就是和和气气地替人看个病,后者就用闲暇时随手抄录的经文打发掉,身份高贵一点的,就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佛珠充数。
让五条愿意陪着某只坏狐狸继续装下去的,是当客人身上真有诅咒存在的时候,这家伙多少能勉为其难地把咒灵祓除掉,如果诅咒比较稀罕的话,他还会特地上门一次去进行真正的驱邪。
虽然这种跟骗子没两样的做派让少年十分烦躁,但不得不说非常有用,起码伯藏法师的名号越来越响亮之后,连城主都特地传召诅咒师去见了一面。
五条端坐在咒灵操使身后透过绷带端详了一番,对方是个样貌还算精干的中年男子,与万千代的眉眼有许多相似之处,犬千代的容貌更秀气一些,多半是比较肖似母亲。
难怪从未有人从容貌上察觉端倪,那位乳母也不算是个蠢女人,一定要说的话,她多半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对伯藏法师声称异象已经祓除,不会再出现之事,城主不可否置,毕竟对方似乎根本没有进行过正经的法事,但当这位法师来了之后,异象确实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了。
将信将疑的城主客客气气地发下了赏赐,让诅咒师暂且在城中多停留一段时日,起码等到夫人从寺庙祈愿归来。
然而五条和咒灵操使都清楚,夫人怕是不会再回城里。
因为,第二天就传来城主要去龙神的神社举行祈雨仪式的消息。
“所以当时特地不带万千代一起,就是为了这个啊。”少年捏着新摘的杏果,和阿菊一起像两只小兔子一样咔嚓咔嚓地啃着。
“祭品要是没了的话,城主无论如何都会察觉,所以干脆把儿子和养子一起留下,到时候,只要留在城里的可靠家臣完成了置换的任务,就能带着孩子直接逃走,都不必考虑如何出城的问题——毕竟她根本就不在城里。”诅咒师啧啧了几声,“武家的女人果然没有傻瓜。”
“胆量也很大呢。”少年没辙地叹了口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悟真是心急啊。”咒灵操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吃掉了龙神之后你还敢回来?”年幼的咒术师毫不留情地用那双能勘破万物真实的眼睛凝视他,“早就在打包行李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
已经非常习惯少年和法师之间偶尔会出现的,这种险恶氛围对话的阿菊,一点也没觉得他们是在吵架,若无其事地把最后的杏果一人塞了一个给两人,然后抱起空盘子去还给厨房。
“……你到底都教她什么了,为什么感觉阿菊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啊?”总觉得自己的地位在迷之下滑的小少爷,控诉地看着诅咒师。
“什么都没有?”歪着头的咒灵操使这样回答,他充其量也就是对小姑娘说五条比她小,让她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顾一下弟弟而已。
夏油杰认为自己说的完全是实话。
然而,年幼的咒术师并不赞同,怀疑的目光快要把他的僧袍给穿洞。
略过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举行仪式的队伍很快在第二日的中午出发,被咒灵隐蔽着站在城头的诅咒师与少年,眼看着旗帜鲜明的队列一点点消失在道路尽头,城门的角落里才总算出现了几位武士,与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犬千代。
今日的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穿着与万千代相似却不同色的衣服。
他今日的衣装,与城主共同端坐在马背上万千代,一模一样。
和家臣们轻装出城,紧紧跟上先前队伍的少年,只扭头看了城头一眼,被漆黑的旋风所包裹的,从容自若地站在高耸如云的城墙顶端的雪发少年,以及守护在他身后的黑衣僧侣,仿佛天上的神佛一般,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世间。
明明是那么神异的景象,但街道上的人们却无知无觉,如同往日一般来往寒暄,谁也不曾看到伫立在头顶的异象。
那就是你们的世界吗?阿悟?
当少年与天空同色的眼瞳和自己相对的时候,犬千代几乎无法把视线挪开,直到被不明所以的武士强行转过身体,推着向前行走为止。
眼看着不断回首的犬千代他们也化为小小的黑点,缀上前方队伍的尾巴,五条才慢吞吞地开了口,“阿菊呢?”
“让她睡着了,让咒灵带着赶往路口,到时候跟我们汇合。”
“行李都在她身边?”
“不可能去对付咒灵的时候还带那些累赘吧,突然饿了吗?”诅咒师无奈地露出了头痛的表情。“稍微忍耐一下?或者你跟着犬千代,我去镇上买点什么回来?”
少年摇摇头。
“因为这次会很费时啦,一两天搞不定哦。”
“那个‘龙神’在你看来这么强吗?要是特级的话,照理说会登记在册的……”
“啊,倒不是咒灵的缘故。”少年叹了口气,“先走吧,这次我们可不能再迟到啊。”
“……你实在很喜欢犬千代呢。”
听着诅咒师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五条默默扭头撇了他一眼。
“别吃醋了,我最喜欢的还是狐狸你啦。”
说完,他就爽快地跳下了城门,任由身后的诅咒师发出很大声的咳嗽以及相当多此一举的辩解,“我说悟!你刚刚可是说了很失礼的话啊!”
后发而至的咒灵操使轻松地一把抓起少年,将他托在臂弯里,于咒灵们的簇拥下如夜风那般略过漫漫的荒野与茂盛的森林。
“我哪里说错了。”少年撇撇嘴。
“全部。”诅咒师眉头动也不动地回答,区区一个路人小鬼哪里值得让他动容,硬要说的话,哪怕是咒高学生们都还更有分量一点呢。“你说阿菊都比他像话。”
姿态从容的他并没有看到臂弯里,少年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对‘会吃醋’这点完全不反驳呢,狐狸。
这馅露得也太大方了吧?不,你真的有在认真隐瞒吗?
通往山顶神社的升龙之路顶端,还能看到一点旗帜的影子,仪式的队伍多半已经进入了神社,而犬千代和武士们已然消失在山林之中。
诅咒师与少年自然没必要像常人那般跋山涉水,夏油杰如今御使的咒灵里虽然最高也就二级,也完全没有能够飞行的种类,但只将他们托上树梢这种事情,勉强还是能够做到的。两人轻易跨过山林,来到神社后方,举行仪式的瀑布之下。
水帘内侧的入口十分明显,年幼的咒术师和诅咒师看了眼外侧正十分严肃地举行仪式,甚至还要净身更衣的城主与万千代。
“要等吗?”五条这样问道。
“怎么可能。”咒灵操使笑了起来,“让我们去见一见所谓的龙神吧?”
也许是为了节约燃料,山洞之中既没有火把,更没有谁在这里看守,要不是担心战斗的声音会惊动外面的神官们,诅咒师压根连帐都懒得布下。
漆黑的洞穴里,他呼唤出带着磷火的游魂,在前方为两人引路,弯曲的道路上勉强雕琢出了简陋的石阶,随着不断前进,狭窄的通道渐渐变得宽阔起来,绕过最后的弯道,面前便徒然变得极为宽阔,也极为深邃晦暗起来。
并非是帐的效果。
这里宽广得仿佛挖空了整个山腹,哪怕将隔壁的城池尽数填入,多半也够不到洞穴的顶端,脚下能够并行数人的道路相比之下简直纤如蛛丝。
空阔的洞穴里,能够听到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以及不知在何处的潺潺流水之声,直到两人跨越了大半的洞穴,这份宛如夜色降临的晦暗才稍稍减退了几分。
朦胧又淡薄,温和如同珍珠上折射的烛火般细腻的光辉,从前方依稀透出。
视力比常人要强大的少年已经睁大了眼睛。
“……悟?”诅咒师侧过头去。
而少年只是伸手指向前方。
道路的尽头,是片占据了整面山壁的巨大浮雕,散发着淡淡的磷光,但那份磷光既不像荒野中的鬼火那么阴冷,也不像凡人的火种那么黯淡,温润而柔和,宛如一片坠入了人间的月之碎片。
山壁上,雕刻着龙。
并非日常所见的那种盘绕在柱子上的俯视之龙,也不是在云中翱翔的高傲龙种。
几乎占据了一半浮雕面积的巨大龙首微微侧着,枕在石台上两只重叠的利爪之上,本该炯炯有神的龙目深埋眼帘之下,鹰嘴一样的长喙挤满了浮雕前方的石台,珊瑚般美丽的犄角长长地伸延至半空,折出极为凌厉的角度,让人不禁怀疑工匠究竟如何雕琢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存在。
慵懒酣睡的龙首之后,重重叠叠的龙身,在浮雕中堆叠远去,占满了整片墙面,明明并没有雕琢云彩,但那身躯上无数重叠鳞片的优雅与美丽,就已然如同云霞的化身。
少年睁着眼睛看了很久,才舍得稍稍转动一下视线。
“抓得了吗?”他小声地问道。
“……抓到了可以坐着兜风哦?”诅咒师如是回答。
虽然两人加起来都没有巨龙的一个爪子高,但似乎谁也没有要把这座浮雕的龙类放在心上的样子,因为,听到能坐着龙兜风之后,五条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这回没有武器可真的不行。”咒灵操使苦笑着说道,“上回蛇可不能和它比。”
“好吧,只限这次。”少年倒也没有真的严格到一点情面都不讲,“还有不要随便弄坏!那可是你的身体!”
诅咒师叹了口气,“是是。”听那个口气,还以为你在说‘你的身体’呢。
雪色的白龙,对着胆敢侵犯神域的人类睁开了眼睛。
它呼出了气息,颈部与脊背上的鬃毛烈烈而动,气流在山洞中盘旋起来,山壁上看似雕刻的龙身如蛇一般扭转滑动,千万闪烁着珠光的白鳞挥舞,如云霞流转。
风起云涌,鸣似雷音,龙神,就此苏醒。
人与非人者的战斗,依旧被夜色的幕布所掩盖,没有向外界透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直到日沉月升,星斗照耀天空,终于等到仪式终末的万千代,才在神官们的引领下,就着数点灯火,捧着亲自抄写的佛经踏入瀑布之后的山中洞穴。
稚龄的少年对人祭一事毫无所觉,并没有哪个愚蠢的仆从敢在他面前透露分毫,犬千代能够知晓,完全只是因为他拥有能够不被人与非人所察觉的术式的缘故。
万千代只是单纯地,乖巧地,听从父亲的吩咐,来神社之中,到龙神面前,为领地上的百姓诵经数日,以此祈祷雨水的降临罢了。
不管是第一次来到照壁面前的少年,还是多年侍奉龙神的神官们,都依然被浮雕上过于活灵活现的龙神夺走了心神,伫立了许久才勉强恢复了动弹的能力。
穿着象征祭品的雪白单衣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赤足踏上石台,在龙神面前端坐诵经。
然后,神官们留下两盏灯笼,便安静地退出了洞窟。
一切都是如此平静,以至于无人注意到龙爪上缺失的指甲,龙身上许多处斑驳掉落的鳞片,还有龙首后方的鬃毛里,缓缓冒出的两个脑袋。
一边瘫在诅咒师身上休息,一边享受被丝滑鬃毛包裹的触感,五条觉得花费了整个下午的战斗简直物超所值,非常划算,现在距离完美只差一盘点心。
而筋疲力尽还要充当靠垫的咒灵操使,则连跟他说话的闲心都没了。
划破洞窟中寂静的,是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万千代被脚步声和摇晃的火光惊动,忍不住转过身,看到了正向自己飞奔而来的犬千代。
“犬千代??怎么跑过来了?随便扰乱仪式,会被父亲大人责备的啦!”不明白为何向来比自己稳重的义兄会如此无谋,少年慌乱地试图劝说对方,但迎接他的,却是犬千代过于用力的拥抱。
“……犬,犬千代??”
他听到了牙关打颤的声音,环在脊背上的手臂也瑟瑟发抖。
“快跑。”
义兄的声音沙哑,还那么用力地拥抱着他,步履慌乱地从石台上退下,仿佛正在防备某种极为可怕的猛兽,但这儿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
只有石台上瑰丽到叫人惊心动魄的龙神雕像。
少年僵硬着身体,缓缓转过身去。
白龙睁开了眼睛。
那对璀璨如黄金的竖瞳,冷漠地凝视着地上,仿佛虫豸一般的两个孩子。
犬千代反手将万千代推向身后的武士们,“带他走!龙神只要有祭品就不会离开洞窟的!”没有任何人反对这句话,武士们无视了白衣少主的挣扎,轻易地将他挟在腋下,极为有序地从道路上奔逃离开,“犬千代……”呼喊声只响起不过一瞬,便被按下,只有沉闷的呜呜哭声逐渐远去。
少年跌坐在地,目送着他们尽数离开,也看着察觉到响动的神官与城主相携前来探查动静。
身后的龙神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伸出爪子把他吃掉,犬千代转过头去,对上了龙神的视线,但那头龙一动不动,仅仅是看着,巨大的龙目之中似乎依稀能够看到嘲弄与讥笑。
与预料中的结局相差过大的发展,让犬千代不由得陷入了困惑。
但这并未让身后的诘问有所减轻,“怎么是你?犬千代!万千代呢!”总是一派坚毅精悍之色的城主,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情。
“……已经由阿虎他们带到夫人那里去了……”他还想说几句您大概已经追不上的冷言冷语,但愤怒的城主显然再也没有听下去的念头,甚至抽出了腰侧的护身刀。
一道朦胧的影子,冲入了两人之间。
【孩子……我的孩子……】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陈旧的衣衫,白洁的脸孔上却没有五官。
无论是城主还是神官,都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只有犬千代急切地想要拉住女人的手指,“不行,这里可是龙神的御前!母……”
然而,女人笔直地越过了他。
少年茫然地,看着女人毫不犹豫地,冲向了身后的龙神,向它伸出手来。
【孩子,我的孩子……请您还给我呀……】
从龙类巨大的爪尖,漂出一朵小小的萤火,被女人珍而重之地合掌拢住,捂在胸口痛哭起来,【啊啊……我的孩子……要是,要是早知道……城主大人要拿长子去献给龙神的话……我就不应该,不应该把你和那个孩子调换啊……】
无论是城主,还是犬千代,都楞在了那里。
女人拥抱着萤火,静静地消逝在了原地。
举着长刀的男人,看着地上跌坐的少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疑惑。
“犬,犬千代?”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果然,我是出生之后,立刻死去就好的孩子。
这样的话,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无辜的孩童因我而死。
但是,能够救到万千代,也非常值得了。
能够做万千代真正的哥哥,作为死前的赠礼,已经十分足够。
即便只有这一瞬间。
即便只有我知道这件事。
犬千代没有看身后的城主哪怕一眼,他艰难地从地面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已然清醒,立起巨大龙首俯视着下方凡人们的神明。
“龙,龙神大人,请,请您……”
请带我走吧。
不要再停留于这苦痛污浊的世界。
白龙只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伸爪将少年纳入掌心。
【约定的那份,我拿到了】
它发出悠久的鸣叫,轻盈地浮起巨大的身躯,头顶的山石仿佛是和纸制作的伪物那般,被轻易地撕裂出巨大的缺口,白龙动作灵巧地从崩塌的裂缺之中探出头去,将神官们的呼唤和哭求都抛在身后,自由地飞上了澄净的夜空。
群星的照耀之下,月色所化的雪玉之龙,飞过重重山峦,在尽头的河湾上喷出吐息。
原本细小的珠帘,变成了数条巨大的白瀑。
“这样就行了吧,别说旱灾了,搞不好日后会水源丰沛到闹点小水灾呢。”端坐在龙首上,只负责揣着袖子,伸手指点位置的雪发少年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而他身边,刚被白龙像丢颗榛子那样抛上头顶的犬千代,正抱着龙角的根部哆嗦,被自己正在几千米的高空飞翔的事实惊吓到的犬千代,腿软到短时间里压根没法好好站起来了。
早已经习惯了这般景色的诅咒师,若无其事地指挥着巨龙向原本山城的位置转向,毕竟他们还得去接被留在山下的阿菊。
白龙从山林的树梢上呼啸而过的时候,犬千代看到了正向远方大路上的车队前进的武士们,和被他们背负在背上,不断向身后哭泣呼喊的万千代。
两个少年就在那个瞬间遥遥相望。
万千代毫不犹豫地,向天空中的犬千代伸出了手掌,即便他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真实,亦或幻象。
直到白龙飞远了,直到再也看不到弟弟的面孔,犬千代才意识到,他也伸出了手去。
“毕竟你都假装成祭品了,突然出现反而不好。”他听到阿悟这样说道,“反正我们也要去京都,到时候,你再选择要不要跟万千代,还有你的母亲见面。”
“我……这样的我……”
“你连八岁都没有,就不要说什么死啊死的了。”雪发的少年不耐烦地说道,“别人怎么想的,管你什么事啊,而且,你不是还要照顾万千代吗?那个笨蛋没人看着根本不行的吧?”
“嗯。”犬千代哽咽着,用力点起了头。“谢谢你……阿悟……还有伯藏法师……”
“与其空口感谢,不如老实付钱,我的出场费用可是很贵的哦?”
“……那个,现在我没有什么钱……”少年闻言,连哭都给吓忘了。
有着天空眼瞳的少年露出十足坏心眼的笑容来。
“那就没办法了,作为让我跟狐狸帮忙的代价,你要度过足够漫长的人生才行哦?犬千代。”
“虽然人都会死,但从来没有谁,是为了死掉而出生的。”
“好好地,活下去吧。”
雪发的少年,这般温柔的说道。
而他身后的黑衣法师,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安详守望的姿态看护两人,兀自顽固地背对着五条与犬千代,始终都不曾转过来看他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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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