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他被包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无论怎样往前奔跑,都看不到尽头。
他的耳朵却能听到许多许多人的声音。
——都在狞笑着向他告别,离他远去。
他是遗腹子,刚生下来三个月母亲便不堪忍受地跑了,没过多久村里便传来母亲坠河溺亡的消息,全靠姐姐一人将他抚养长大。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走,更不明白她为何轻生,直到曾和他亲近过的小伙伴要不从此残疾,要不性命堪忧之后,他似乎懂得了些什么。
也因此,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和姐姐住在一起了,姐姐会按时将饭菜送到他居住的草棚里来,有时候还会带来一些旧书,他天赋不错,自学成才。
后来姐姐好不容易成婚了,他再靠姐姐接济也不太合适,便孤身去了仁和堂当学徒,虽然仁和堂管吃管住,但他不敢和其他学徒同住。直到姐姐偶然来探望他时,发现他居然住在破庙里,遂执意用所有的积蓄给他在镇江买了一间小屋。
要说这辈子他欠得最多的人,那就是他这位亲姐了,所以他暗暗发誓,决不学坏,决不辜负姐姐的一片心意,不求顶天立地,但求做事问心无愧。
尊老爱幼,锄强扶弱,他在镇江每天都在做好事,也因着他总是多管闲事,挨打受伤变成了常态,但除了吴大夫,很少有人会来关心他。
其实他人缘不差,但没人同他做朋友能做得长久,所有人都说他是害人害己的一根筋老好人。
可对万事万物心生怜悯,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不害别人,这有错吗?
更何况,他不过就是希望以此来洗刷干净身上的罪孽而已。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要被上天这么折磨。
一个人待在好似永远没有光亮的黑暗里,太可怕了,像心脏烂了一个洞,血块哽在喉头,令他害怕得发抖。
而这个梦又那么的长,长到他以为自己将永溺黑暗。
长到他差一点就认命了。
可是没有。
一双手不知从何处伸过来坚定地握住了他。
这双手柔软无骨,袖口洁白,再往上,他竟然奇迹般看清了这人的样子,她有着一双淡静如深海的眼睛,凝望进去便会乱了心神。
这人牵着他往前奔跑,她的手是那样的冷,冷得像北方关外的冰雕,可不知怎的,他的手心却暖得生出了一层薄汗,顺着那相触的皮肤向骸骨蔓延,温热了他全身的血。
许仙喘息着从梦中醒来,他睁开还有些迷茫的眼,近乎急切地往下看去。
他手中紧紧攥着什么。
是梦里那双温柔的手。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
“你醒了?”白色色右手被他握着抽不开,只得拿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梦到什么了,额上出这么多汗?”
“白姑娘……”
许仙撑着自己坐起来,他呼吸有些紊乱,却没有松手,神色也再没有扭捏,再没有迟疑,他的勇气从未如此充足过。
迎上白色色疑惑的目光,许仙牵起唇角,迫不及待地一字一句道:“我的答案是——好!我答应!我愿意!我绝不反悔!”
也就是在他尾音落下的这一瞬间,院子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白色色愣了下,但并没有管,她定定看着许仙,喜悦染红了她的眼圈:“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寻个日子便拜堂吧。”
“这么快?”许仙用完了所有勇气,这会儿心跳得飞快,脑子里一片囫囵,“我还未准备三书六礼这些呢,还有我姐姐姐夫,得先让我姐姐带着媒人上门来提亲才行……总不能将白姑娘你亏待了。”
白色色伸出一根葱白般的指头,点在他喋喋不休的嘴唇上,感受着这块软肉在她的指腹下轻颤,柔声道:“还叫白姑娘?”
许仙呼吸陡然加重,迟疑着喊了声:“色色?”
他一说话,热气喷薄在她指尖,湿润一片,白色色收回手,捻了捻指腹:“你我之间不必在意那些虚礼,诸多繁琐之事,能省则省吧,我就想早日做你的娘子。”
许仙思来想去,虽觉这样不妥,但他拗不过白色色的坚持,只道将他姐姐姐夫请到镇江来先见上一见,然后再选择良辰吉日筹备婚礼。
说完了婚事的一些细枝末节,许仙忽然一拍脑袋,像刚想起什么似的,疑惑问道:“对了色色,之前那位法海禅师不是同我一起来的吗,怎么这会儿没见他人影?还有这间屋子,不是被那只妖猴打得坍塌了吗,这么快就重建好了?”
“嗯,有钱能使鬼推磨,请上百个工匠一同施工,短日内重建一间屋子也不是什么难事。”白色色脸不红气不喘地忽悠,只转而想到法海时,心里或多或少生出些不舒服,“至于那个疯和尚,以后你记得离他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仙呆愣一瞬:“他可是同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
“也没。”白色色面不改色地说,“就是一看到他,便让我有种自己愚不可及的感觉,他的存在就像是在嘲讽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一般,所以我很讨厌他。”
“好,那我再也不和他来往了!”许仙虽不懂,但孰轻孰重他还是能够分清,很快这个话题就被一笔带过,他开始井井有条地和她规划着未来的一切。
白色色一字一句地听着,恍惚间,却突然生出些熟悉感。
他说他会努力学好医术,努力攒钱自己开一个医馆,她收银算账,他治病救人,所有的收入都交给她保管,他会尽她所能地陪她做任何想做的事,再往后,他们会生一个大胖小子或者像她一样美丽的小姑娘,一起悉心教导他长大成人……
曾几何时,她也靠在孙悟空的肩头,看着云雾缭绕的花果山,一点一滴描绘过他们的未来。
这其中她最想做的,便是为那只公猴子,生一堆小猴子。
她和孙悟空跨越江海,终于习得法术回到花果山时,没迎来猴子猴孙们震天锣鼓的欢迎仪式,反倒是底下猴猿悲鸣听得人无名火起。
他们按下云头细看,才发现众猴子死的死伤的伤,就连水帘洞都差点被那劳什子混世鸟魔强占。
她和石猴怒不可遏,直奔水脏洞要取那妖魔性命。
到水脏洞门口叫阵之后,只见那混世魔披坚执锐,浑身行头威风凛凛,再看她和孙悟空,那就寒碜了,手无寸铁,粗布麻衣,道不道,僧不僧。
他们穿得本就寒酸,被嘲讽两句也没什么,孙悟空学了大本领,收拾一个杂碎妖魔并不在话下,白色色甚至都不用插手。
可偏偏那魔王不知死活,战前垃圾话不知怎么的就引到了她身上。
身高三丈的魔王指着孙悟空,哈哈大笑道:“就你这矮穷矬泼猴,我不用武器都能将你打得满地找牙,待我杀了你,旁边那白嫩嫩的小娘子便归我所有了!正好,我这水脏洞,还缺一位洞主夫人呢!”
魔王说完这句话,便赤手空拳朝他击去。
孙悟空一言不发地迎战,然而他浑身倒竖的猴毛却彰显出他火大到了极点,那双本该清澈的眼底盛满了仿佛与生俱来的嗜血和暴戾。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生气。
他本可以直接将混世魔王揍死了事,可他偏不。
她看着孙悟空拿了混世魔立在一旁的大刀一跃而起,硬生生将那魔王从头往下劈成了两半。
血浆四溅,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孙悟空眼睛都没眨一下。
明明身手如此利落,可当他回头看向她这边时,那柄刀却哐的一声从他手中脱落,他急慌慌地朝她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好像下手重了点。”
“为何生气?”她却饶有兴趣地问。
孙悟空脚步一顿,望着混世魔血肉模糊的尸体,眼梢冷意未消,他低下头,认真地同她道:“谁也不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不得不承认的是,孙悟空这话好似在她心尖尖上点了一把火,甚至颇有燎原之势。
若不是水脏洞里还有一群被抓的猴子猴孙等着解救,她几乎想就地给他生一窝小猴子。
哦不,白蛇和石猴结合所出的产物,也不一定是猴子……
猴面白蛇?蛇面石猴?
好像不论哪种,都很难看啊,为什么她是一条蛇呢,那时她也曾沮丧地如是想。
送许仙离开后,白色色在房顶上找到了孙悟空。
他正往庭院的池子里扔着石块儿,那像在撒气似的砰砰巨响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
她在他旁边坐下,但孙悟空似乎一眼都不想看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白色色暗搓搓地笑,面上却不显,只侧身问他:“都听见了?我要嫁人了喔。”
孙悟空闭着眼睛,除了扔石块的手之外几乎纹丝不动,不过池子里溅起的巨浪却更猛烈了些。
白色色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得意地补充:“嫁的不是你喔。”
孙悟空抬起来的手顿在半空,嗤笑着睁眼:“少来激我,没用。”
“真的没用吗?”白色色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瞧他,“你知道在凡间成婚的两个人,婚礼当晚要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
白色色将小手放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勾着眼尾,低声道:“做……我和你曾做过的事。”
嘿嘿,给个提示,关于地狱魔王的猜想,目前都是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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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混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