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打天下时,任九洲的祖母是冬青祖母的旧部,后来固边防时,任九洲母亲是冬青母亲的旧部。绪家和任家的联结延绵了几十年,在两家的心照不宣下稳固长存。
私下里,冬青觉得任家有精神问题。
她们家里很出疯子,这种疯在战场上很好用,一往无前悍不畏死,但下了战场就无处发泄,整个家族都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在这样的家庭里,出了任九洲这么个温顺良善的继承人。
她小时候养了只兔子。那是海外船只带回来的罕见品种,雪白的长毛兔子,任九洲第一次在张汲雨那儿看见,心动得走不动路,张汲雨便送给了她。
后来没过多久,任九洲就哭哭啼啼地来找冬青了,问她怎么了,才知道她母父把兔子杀了炒了叫她吃。
这样的教育方式,绪王都有些不忍,侧面同任九洲的母亲说过。
但说过又能怎样,哪怕是上级,也总不能干涉别人家里养孩子的方式。
然而她的成长仍然不如家中长辈所愿。
她长大后不再温顺良善,越发地离经叛道起来,变着法儿同家里头作对,张汲雨是骄纵无理,那也是对着下头的人,没有跟家里作对的道理。
任家希望任九洲往东,任九洲就一定要往西。
冬青预见到她迟早有一天出大问题。
这一天果不其然地来了。
只是,冬青唯一没预见到的是,她是来给任九洲收拾烂摊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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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大约五十里地,她们被一伙人拦下,为了快,她们没走官道。冬青随身几个护卫都从背后抽出剑。
为首一人半脸的疤痕,看起来相当可怖,她腰间一把大刀,带着一二十来号人,浩浩荡荡从林中冲出来,一个瘦弱点的女人紧盯着冬青对头头说:“大姐,应当就是她,我看着她从知府府上出来。”
刀疤女人冷冷地开口:“昨日,就是你绑了我小妹送官?”
冬青皱了皱眉,“你是何人?”
“我。”
她把刀从腰间抽出,往地上一扎,那刀四五尺长,立起来足有一个小孩那么高。
“孤岳山大王是也。”
她傲然而立,等着面前这小白脸女人大惊失色,等了许久,等来一声笑。
“你笑什么?”她惊疑不定。
当然是嘲笑。
冬青骤然收住,脸色沉下来,冷冷道:“赶紧让开。”
“呵,那就得先同我打一场,待我绑了你去找那知府娘换我妹妹。”
冬青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原不疑那家伙同她年岁差不多,她怎么就被降辈了?
冬青不欲与她们多说。
她回头看身侧的方玉瓷,他带着帏帽,冬青看不清他神情,但他向来养在深闺大院,身子又不好,冬青想了想,安慰道:“不必害怕。”
“我说了,我一人足以护你周全。”
刀疤女人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冬青踩住马镫微微一点,手握住剑柄,剑光凌冽,顺着她身体的下坠下劈。
风声猎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英姿飒爽。她没注意方玉瓷盯着她呆滞的眼神。
刀疤女人反应还算快,举起大刀立刻迎击。
一刀一剑相触,铮铮作响。
刀疤女人的整条手臂震得发麻,脸色巨变,看向冬青的眼神再不复方才那般胜券在握。
“你到底是谁?”刀疤女人奋力抵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
冬青耸肩道:“反正不是原不疑的女儿。”
刀疤女人死死盯了她两秒,抬手道:“退。”
她们只过了三招。
这很正常,一般人在冬青剑下都走不过几招。
一群人又匆匆地穿过树丛四散开了,比起来时的模样,狼狈了颇多。
冬青和方玉瓷到了信件上的地址,没见着人,这是座客栈,大约是在这里落脚停留时写的便信。只能说还记得给冬青留封信,这是任九洲最后的理智了。
这两日过去,他们恐怕又走了不远。
只见到了尹尾尾。
尹尾尾是任家的家生子,和任九洲一起长大,素日来看,他都是个单纯的男孩,这次居然干出撺掇主子私奔的事情。
实在叫人大失所望。
冬青只问:“九洲在哪儿?”
尹尾尾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她,突然又伏在床上大哭起来,“她,她走了,她后悔了。”
“走了?”冬青惊道。
这话委实荒谬,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后悔了,”他哭得说不出别的话,只一个劲重复,“她后悔了……”
饮溪叩了叩门,低着头进来,“主子,城里传信过来。”
“说吧。”
“任小姐已归家。”
“什么?”
冬青和方玉瓷不敢置信。
尹尾尾哀鸣一声。
方玉瓷冲了出去。
尹尾尾坐起身,扑到房中央的桌上,操起一个茶盏往地上一摔,冬青眼疾手快,捏住了他朝脖颈去的手。
饮溪从窗边收回脑袋,说:“小姐,方公子牵马去了。”
“追啊,”冬青道,“你等护送方公子回城,我这边不必留人。”
“是!”饮溪领命下去。
屋内只剩下冬青和尹尾尾两人。冬青低头,看见他面如死灰,他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不容反抗地抽出他手中的瓷片。
他也没有反抗的力气,依旧呆呆地坐在地上。
冬青把那一堆碎瓷片捡起来,防止他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拿去,她动作的时候,偶尔贴近尹尾尾,他逐渐不自在起来,睫毛乱颤。
他有些慌乱地阻拦冬青:“我来吧,殿下,您怎么能做这种事。”
“什么事?”冬青随口道。
“您是世子殿下,怎么能碰地上的脏污。”他趴过来,开始自己收拾自己弄出来的一片狼籍。
他身形纤瘦,跪伏在地上,冬青的角度看见他骨节凸起的后脖颈,袍服后领敞开,顺着下面是薄薄的背。
她侧过头避嫌,直到听见一声惊呼。
他的手指尖冒出一滴血,他握着自己的手,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流。
这也疼的话,方才怎么有勇气拿着瓷片要往脖颈划的呢?
冬青轻叹一声。
“你打算怎么办?”
他抬起头,茫然无措。
“要回任家吗?”
他更茫然了,摇了摇头。
“先……先回城吧,”冬青拿了主意,“我找个地方安置你,然后我去见一见任九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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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进到任府正院时,方玉瓷从里快步走出来,他没看见冬青,径直离开了。
冬青进了内房,伮仆给她打起帘子,她来去任家向来跟自己家似的。
任九洲跪在地上,垂头丧气。
冬青距离上次回家已有半年,和任九洲也是半年未见了,冬青觉得她又变了许多。
正房上首坐着任九洲的祖母祖父,老祖母见冬青来了,和颜悦色叫她坐下。
她年轻时是度朝一等一的大将军,战功赫赫,如今年老仍然目如寒刃、精神矍铄。
左边是任家家主任贤鸢,任九洲的母亲,右侧坐着任夫人,冬青邻着任夫人坐下来,他是个温柔贤淑的男人,愁容满面,对冬青轻声细语道:“九洲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劳烦冬青为她费心了。”
“无碍,姨父,九洲是我好友。”
堂上。
“你既然知道回来,还不叫一错到底。”老祖母气势完全压倒了任九洲。
“是,祖母。”任九洲乖巧应答,她在她祖母面前还是不敢动什么小心思。
掌管着一整个家族的老人也没有太多时间来处置孙辈的小事,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任九洲闹出来的事情或许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但对于她祖母这样的人来说不过小打小闹。
冬青去过无数个朋友的家里,她时常观察不同的家族里的运作逻辑。稍稍旁观一下任家,就会发现任家的男眷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的,他们在家中扮演着柔弱缄默的角色,倒是和白芍宗颇有相似之处。
女人就是这天下的道理,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
女人们只主外事或者强势一点都是可以的,但倘若什么事都叫男人做主的话,家宅就迟早方寸大乱。
任老太太一走,任九洲就不理她母父,径直拉着冬青就跑了,回到任九洲的院子里,任九洲一把攥住冬青的手。
“冬青,你,”她一把握住冬青的手道,“你替我解决一下。”
“解决什么?”冬青问。
“尹尾尾啊,他现在在你那儿是吧?”
“是在我那儿……我是来问你怎么想的,要怎么安置他?”
任九洲耸肩:“把他带回来,祖母不会叫他还能活着。”
“你既然知道,何苦一开始去招惹人家?”冬青叹道。
“是,是我的错,我是不该招惹他,这也不能全然怪我啊,谁叫他勾引我呢?”任九洲理直气壮道。
冬青无奈:“怎你学会张汲雨那套歪理邪说了,你这样叫什么事啊?”
任九洲思索了下,“算我送给你?”
冬青一口茶水呛住喉管,她连连摇头,“我可不敢收。”
“祖母说,我开春三月就得成婚。”
“和方公子吗?”
“是啊。祖母让我去方家认个错,婚约继续。”
“那你闹这一场,起了什么作用?”
“很多作用啊,让我娘不爽了,我就达到了目的。”
冬青蓦地回忆起方玉瓷那柔软却异常坚韧的神情,她摇摇头,“我感觉,方公子恐怕不愿嫁你。”
任九洲倒是无所谓,“随便呗,不娶他也有别的人要娶,他不嫁我也总得有人要嫁。”
“我以为你是喜欢他的。”冬青说。
“谁?”
冬青没回答,任九洲反应过来,“尹尾尾啊?”
尹尾尾和她们年岁差不多,打小就跟在任九洲身边伺候,在小时候算个小玩伴儿,冬青也认得他。依着这种情分,往后多半是能在夫人进门后抬进门做个良侍的。说不清楚谁教唆谁,但不拦着主子私奔这一条,就已经断了他的生路。
“我小时候喜欢那只兔子,”任九洲回忆了下,“你应当还记得,你说怎么这么奇怪,我祖母她们都觉得我现在这种混账样都比小时候喜欢一只兔子要强。”
“喜欢一只兔子有什么不对呢?”她说。
冬青叹息。
“我还是觉得你喜欢兔子那时候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