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怔,抬眼往这人脸上一瞧,顿时老大不情愿:“荣姐,怎么还吓唬人呐!”
来的是老熟人,自然也是六扇门的人。正六品大理寺丞袁荣,官职不高,也顶清闲,但是熟知内情的人从不敢因此小看了她。对外提起她这个人,都是忙不迭地竖起大拇哥叫顶呱呱。
袁荣捡了张板凳坐下:“我方才将我的称手兵器抵在你背上,几乎已经明示我是谁了,你猜不出来,还来怪我?”
袁荣擅使分水峨嵋刺,并不是稀奇的兵器,但是架不住袁荣把这两支惊奇短巧的玩意儿用到了极致,挑点贯带劈甩挎,摆裹托推绞拨扎。京城里但凡提起擅使刺儿的高手,首屈一指就是袁寺丞。
她也是个年少成名的人物,淡淡坐着就是无形的威压。我被她看得不自在,别别扭扭地问她:“荣姐是有什么公务在身么?”
袁荣道:“我能有什么公务?我只不过喜欢随处逛逛,恰好发现你在这里罢了。”
我有些吃瘪,尴尬地抠了抠脸不作答。袁荣静静瞧了我一会儿,突然道:“你就那么不想嫁给追风么?”
我一惊,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我想知道,自然就知道了,”袁荣神色疏冷,取过一只粗瓷茶碗,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茶壶,她抬腕倾出碧澄茶水,却并非常见的粗茶,而是根叶分明的碧螺春,“京城局势乱,郭大人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你,自然少不了动用我的许多人马了。”
我恍然,据说袁荣此前是六扇门最高级的暗探,一手建立起庞大繁复的情报组织,只不过她本人在一次要紧的卧底工作中不慎暴露,精心谋划的谍网也因为她的断尾逃生而被彻底遗弃,也正因如此她才由暗转明,被贬到那样一个闲职上去。
但说是全盘俱损,但仍旧有少数人马侥幸逃过了之后的大清洗,却不知还残存多少,还肯如此忠心耿耿地为她效力...
“你方才是不是捉住了一个偷听的店伙计?那是我的人,还给我。”
袁荣冷不丁开口,险些震落了我手中捧着的茶盏,一口茶水却控制不住,喷了自己一鞋面:“你的人?你的人为什么要来偷听我们讲话?不对,你早就发现我藏在这儿了?”
袁荣淡淡道:“很难么?你以为你瞒得住郭大人?不过我和你师兄尽力阻拦罢了。”
我一下就蔫了,我知道我瞒不住,倒没想到败露得如此之快。师兄这回倒是仗义,我在心里默默给他记了一功,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荣姐...”
袁荣一抬手,无情打断了我:“你师兄难得托付我一件事,你又没什么招惹我的地方,我自然肯帮你。”
说完觑了眼门外,那店老板在门后稍微做了个手势,袁荣便一点头,从腰间解下来一件精致的银哨,目光冷峻道:“这七天以来,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争得厉害,光破板门一带就开了五次仗。朝廷里不少人怀着改弦换张的心思,因此也很不安分。郭大人如今有意闲坐钓鱼台,所以没精力来拿你,你不要多事,先在这里乖乖住着。”
她边说,边将哨子交给了我:“这是暗哨们传递消息所用,你发力抛在空中,方圆十里的人马第一时间就会赶到。”
京里局势自打圣上年前病情反复,便有些波折起来。圣上膝下贫瘠,只东宫一位子嗣,这动荡自然并不出在皇位更迭上,而是和京城中这几大帮派息息相关。这些帮派在暗一系,诸如花发二党、地魁帮等收容市井英雄,经常为了地盘之争打得头破血流,有碍京里治安事小,许多有损阴骘的腌臜事做起来是毫无禁忌。
在明一系便是当今两大巨头,六分半堂与金风细楼雨,雄踞京中数十年,势力广布四海。这些帮派权势滔天,偏偏圣上不以为意,朝臣们顺承圣意,最是擅长见微知著,暗地里与帮派党首勾勾搭搭得不知凡几。然而圣上病体垂危,未来朝局如何自然要看太子的态度。
据说太子自身颇爱武艺,偏生又不大喜欢这些江湖派系,等他真正荣登大宝,风气要如何整顿,真是令人难以揣摩。
我在六扇门摸爬滚打了两个月,知晓其中利害,将哨子妥帖地收在衣裳内袋。袁荣眼睛里蕴藏着深意,忽然便转了话题,问道:“那个与你同行的年轻人,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摇头:“不清楚,他只告诉我他叫白展堂。我也没有深问。”
说到这儿自觉理亏,不过袁荣是诸事不大上心的性格,闻言略一沉吟,还是没说什么,只道:“既然你们两个待在一处,你只要拿你的眼睛去看就是了,也不用过多留心。”
我连忙表示受教,然后袁荣瞧了瞧天色,顾不上与那店家多交谈一句,仍旧与来时一样,挨着牛毛般的细雨,身影翩跹地离开了。
她穿一件皂色的袍子,很快就化成一个黑点子远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不免生出万千感概。简单总结,就是下辈子我也成不了她这样的人。
——袁荣,原夙风,包括我父亲,他们似乎一直都很忙,从来没有歇息的时候。枕戈待旦,磨刀霍霍,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要他们操心,方方面面的角落都要照料到。因为能力摆在这里,因为老天爷赐给了他们这样的禀赋,是不肯看着他们荒废的。
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如果我也有同样的天分,你叫我全年无休我只怕都能答应。只可惜世上并没有这样的交易可做。
我回了客栈,白展堂他们已经出门去了,屋子里草草收拾了一遍,还残留着把酒言欢后的轻微酒气。我便打开窗户透气,一低头就看见桌上那壶桂花酒,下面还压着张纸条,是白展堂的字迹,同样很草率,一看便是微醺状态下的一挥而就:“还剩一半,留给小花。”
我拨开酒壶,浓郁的桂花香气顿时涨满了整个房间。
我心里一时间想,那么我就凭一双眼睛吧。
既然没有过人的才智禀赋,那我就这样交朋友。
或许识人不明的后果是我不敢想象的严重,可是谁叫江湖就是这个样子的?只要一入江湖,只要你豁出真心去结识一个知己,一律干系都是要自己承担的。
难道我不敢承担这样可能的后果么?
我暗自笑了笑,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而后一饮而尽。
次日下午差不多申时,白展堂托店小二给我传了个地址,在京郊,挨着一条滚滚大江。走时城内正处处预备点起花灯,我却一路向僻冷稀落的地方去。越走越是云阔风清,大风涤荡四野,满地枯草荒枝,肺腑间都是深深的草木芳香,我不免觉得这个比试的地点选得很妙,很有野趣。
陆小凤和白展堂已经到了,收拾了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摆着吃食。白展堂见了我就招手要我过去吃糕,我本来还要推辞,一见有我最喜欢的丹橘堂的芙蓉糕和荟仙居的菌子炒肝,这还客气什么,向两人拱手夸一句吃中好手,便据案大快朵颐起来。
陆小凤与我只不过一面之缘,但他为人仗义,又擅于交友,哪怕之前一面不过寥寥几句话,依旧十分和善,却也不显得过分热络,一边替我将一包油汪汪的烧鹅拆开,一边正色道:“上次我告辞得急,没顾得上与姑娘自报家门。我是四条眉毛陆小凤,眉毛是真,姓名也是真,黄姑娘不必担心有人冒充了。”
他五官英俊,比之白展堂更添两分成熟气度,我不由有些羞赧,低声道:“我昨天就知道了,不会再搞混了。”
“黄姑娘昨天知道的,不过是江湖传闻里的陆小凤,”他见我对烧鹅兴趣不大,又将其他几个油纸包一一打开,一时间空气里充斥着各色膳食异香。我眼睛一动,已经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驴肉火烧,“江湖传闻多半夸张,虽然看去黄姑娘并非一般世俗之人,我也不得不申明这一点,以免姑娘事先对我有些看法。”
我点头:“江湖传闻自然失真,我并不相信。只是大名鼎鼎的陆小凤,也会为了传闻而烦恼么?”
陆小凤眼神明亮,眼眸深处闪烁着玩世不恭的微笑,偏偏眉头蹙起,连小胡子也仿佛郁闷地叹了口气:“传闻里五分见真,五分杜撰,瞧上去便很值得相信了。可惜传闻里的陆小凤倒比本人可爱得多。我天生许多毛病,可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有点儿好奇:“比如?”
陆小凤一本正经道:“比如吃不得驴肉,哪怕只是一小口,就得把脑袋埋到冰水里消肿了。”
话音刚落,香喷喷的驴肉火烧已经到了我的手上,他表情十分之恳切,仿佛交给我的是一桩棘手无比的差事:“还请黄姑娘帮忙,替我解决这祸害吧。”
起先拿着热腾腾的火烧我还没反应过来,待到确切体会到了陆小凤如沐春风般的体贴,我的脸就悄悄烫了起来。
陆小凤的风流韵事在整个江湖都闻名遐迩,但真正见到这个人了,我才恍然明白他何以有这样丰富的情史:他待人那股子坦诚几乎是打心眼儿里流淌出来的,一点儿也不叫人觉得冒犯,自然比那些满嘴甜言蜜语的登徒子更惹人心折。无论男女,都很难发自肺腑地讨厌他。我心想幸好他算得一个好人,若将这本事用在邪道,他比现在成功一百倍我都不奇怪。
旁边白展堂一直不出声,看似在漫不经心地剥桂圆,目光却时不时向江上打望,忽然便把手里的桂圆带皮一齐扔了,抬手一按膝盖,凝声喝道:“来了。”
滚滚江心飘来一叶扁舟,舟头立着一袭翩翩蓝衫。虽然尚且还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那样从容自若,矜贵清雅的姿态已被秋风率先一步,带临到我们面前。
白展堂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那叶孤舟瞧着虽远,一眨眼的功夫便飘到了跟前。那蓝衫公子缓步走下船来,对着当先迎上去的陆小凤露出一个真挚而轻松的笑容:“诸位,许久不见。”
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
——这便是楚留香。
楚留香年纪比陆白两人都长,但应该也不会超过三十岁。我同他没有交情,落在人后细细观察他的容貌气度,心里暗暗赞服。
他相貌不能说绝佳,但给人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我想起见过的人中,很难再有这样使人耳目一新的人物。我至此才恍觉或许有一场了不得的比试将要在我这个无名之辈眼前上演,一颗心徒然揪起,也不知在遐想什么。
楚留香三人寒暄几句,白展堂便出于礼貌,替我这个在场第四人做引荐。楚留香无愧香帅美誉,很有气度,坦然笑道:“我来时还想,这场比试纵然郑重,只有我们三个大男人,干巴巴的岂不无趣。黄姑娘在此,少不得我与白兄都要多多卖力,想来要好看许多。”
我情不自禁一笑,刚要开口,白展堂忽然发声,微笑道:“可巧,不论你我谁落败,又多了一个见证者。”
楚留香看了白展堂一眼,面上微有异色,却也没说什么。倒是陆小凤出来打了个圆场,苦笑道:“难道在你二位看来,一个陆小凤还嫌不够,还要黄姑娘来裁决二位的输赢?”
他并不避讳我俩江湖声名的差距,一张俊脸苦不堪言,小胡子都仿佛要耷拉下去:“怎么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将胜负看得这样重?这世上不是有很多乐事,比一时得胜要快活得多?”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这场比试并不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决胜,只是两个人身负绝顶武功注定在巅峰一途上的碰撞。轻功比试不会到生死相搏的地步,陆小凤说那句话更多产生的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效果,楚留香笑眄他一眼,气氛随之松懈不少。
我这时看出来,楚白二人较之对方,都与陆小凤更为亲近,这个裁判人选不得不说选得很好。不过我以为这比试应当是事事预备好了,谁料比赛二人一同看向陆小凤时,我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场比试内容都要裁判现场构思的比赛。
好在陆小凤也不是全无准备,胸有成竹地看了一眼波涛汹涌的江水,笑道:“昔日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几乎引为神话奇谈。两位轻功皆已独步江湖,不知是否能够重现这一武林绝技?”
我心中一震,再次惊讶于白展堂轻功造诣之高,却见他不过一沉吟的功夫,脸上显露出轻松的笑意,身子徒然高高跃起,半空中传出一记神采焕然的笑声:“那就瞧好吧您呐!”
一语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纵身射入江心,几乎是同一瞬息,楚留香拔地而起,两道流光一白一蓝,已如两簇爆裂开来的星火,骤然没入江涛中。
如今中秋并非汛期,这条大江水流和缓,并不惊险,但依旧漫漫滔滔,一眼望不见边际,要想凭借轻身功夫一跃而过不亚于痴人梦话。我极力远眺,只见江心两条人影纵跃横跳,短短几个腾挪便越过大半江流,足下甚至不曾溅起一朵浪花,不免叹为观止。
陆小凤也悠悠叹道:“将轻功修行到这一地步,卓绝天赋与自身努力缺一不可,的确是了不起。”一低头看我满面艳羡,便笑道:“你再怎么瞧他们,也不会突然肋下生出一双腿来,能够赶得上他们。你的长处不在此,再羡慕也不管用。”
我愀然不乐:“那么我的长处究竟在哪儿?”武功不行,脑子也不行,我或许只有出身值得一提,可是贸然说出去只是丢我爹的脸面——也许自知之明就是我最大的长处?
害,行吧。
短短两句话,不过数息之间,对岸已传来两人的呼哨,楚留香的笑音遥遥传过来,竟与他平常说话没什么两样,足见他内力深浅:“陆小凤你瞧清楚没有,我们哪一个赢,哪一个输?”
陆小凤目力极佳,自然不会分辨不出哪一个先落的地,此时却一本正色,提声回复:“我并没有说哪一位先到了对岸就是赢。哪一位先到了我面前,才是今日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