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起风了 第16章 幕间·暮

江户川泪香是在一个早春的黄昏，见到那个孩子的。

因为营养不良而过分纤细的幼小身躯，已经褪色但仍干净整洁的衣服，和乱步一样凌乱的一头黑色短发，是个只要稍不注意，便会认错了性别的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她放柔了语调，轻声问这个如同苇草般瘦弱的女孩，耐不住性子的乱步扯着她的袖子，像是要她们快点结束这些无意义的对话。

“凛一。”女孩恭恭敬敬地垂着眸，举止得体得像是个出身良好的大小姐，“月见山凛一，夫人。”

她站在淡金色的夕光里，身侧垂着一道细长的影子，好像将这个黄昏就此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世界，向前一步是人世之间，向后一步便是鬼怪之界，无数的怪谈异闻就在这一线之间孳生。

『黄昏是——』

『逢魔之时。』

江户川泪香忽然想起了这样的一个说法，但很快她就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轻轻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发顶。

“是个很好的名字呢，小凛一。”

***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户川泪香都以为凛一只是个单纯早慧的孩子。

在最初的那半个月里，这个孩子就像是只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虽然言行举止不过两三天就开始散漫了起来，也很快就成了带着乱步在街头巷尾乱窜的好朋友，但是每前进一小步，她都要再三确认江户川泪香的态度，只要江户川泪香露出一丝不赞成的意味，她便会立刻收回爪子，将那一条路划为禁区。

她的处事小心又谨慎，哪怕是乱步也没有看出半分的端倪，或许这就是经历上的差距，即使天生便拥有着超凡的头脑，刚刚萌芽的天才也赢不过经验丰富的猎手。

然而在半个月之后，这个孩子便画出了一个「安全区」，她熟练地掌握了在这里轻松生存的方法，在江户川宅的样子就和在自己家一样随意了许多。

偌大的双层洋房里，曾经只能听见乱步吵吵嚷嚷的声音，现在又多了这孩子有些散漫的语调。打打闹闹，虽然平日里也只有三个人在，但屋子里好像顿时热闹了许多，乱步也比以往要有精神多了。

“乱步交了个好朋友呢。”

她在电话里对着还在东京加班的丈夫感叹道。

就像是多出了一个懂事贴心的女儿一样，江户川宅的餐桌上多出了一副常用的碗筷，乱步的卧室里多出了一套被褥，所有的小零食都成了两个人的分量。

女孩原本小小的一张脸圆润了许多，手臂上也有了软乎乎的肉，她甚至开始挑食了起来，会偷偷把杯子里的牛奶倒进乱步的杯中，然后在被发现时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地把牛奶喝完。

“真的是女儿的话，肯定是更像你。”

刚刚结束了第一次格斗术的训练，江户川繁男捏着自己被箍住的脖子，对着妻子无奈地笑道。

已经不止是早慧的程度了，推理练习也好，格斗训练也好，女孩单纯无害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他们都没有预想到的潜力。好像只需要一点点练习，她就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掌握这些事情的门路，继而熟练地加以利用。

简直就像是在很久以前，她就曾经学过了这些东西一样。

江户川泪香的心里有时会冒出些不可思议的猜想，但她却并不打算再去深究了。不论这个孩子过去是如何的，在如今，她都只是个和乱步一样的，正在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而已。

江户川宅不算小，给这个孩子留一个归处，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

——但是，这个孩子真正的归处，或许并不是这里。

那是来年的新春，元旦的那天，他们起了个大早，一起去了镇子上的神社参拜。就在傍晚准备回来的时候，那个孩子站在鸟居前，不知为何发起了呆，连江户川泪香的问话也没听到，直到乱步凑到了她跟前喊了一声，她才猛地回过了神。

年末那几日下的雪还未化，神道虽然已被清扫过，但仍留下了斑驳的雪水。归去的行人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她却忽然转过了身，逆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像是只在林间逃窜的鹿儿一般，谁也不理地又冲进了大殿。

乱步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追了上去，却在神道上摔倒了，泪香正要伸手去扶他，可他先一步自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又朝着大殿的方向小跑了过去。

大殿前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那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拜殿前，摇响了绳上的铃铛，五元硬币叮叮当当地滚入钱箱，清脆的拍手声，然后是深深的鞠躬。

『是在拜托神明保佑什么人……吗？』

那孩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这样落寞的神情，就好像只有她被一个人丢在了这个世界上，家人也好，朋友也好，曾经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江户川泪香想起了她的资料上，那个离这里有些距离的地址。那是一座位于最北方的城市，听说冬日会下很大很大的雪，连近陆的海面也一并结冰了。然而这个孩子辗转了十七所孤儿院，最终却只能在这个镇子落脚了。

跨越了几百公里，从海滨来到了山野，从北方来到了中部，从熟悉的家来到了陌生的孤儿院。

“要保护好凛一啊。”

她俯下身，摸了摸乱步的头发，轻声说道。

她也好，繁男也好，他们已经是被这个世界定型了的「大人」了，不管多么照顾那个孩子，他们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家人了。早已被世界磨平了棱角的拼图，怎么可能填补得了另一块拼图的空缺呢。

一块与全世界都格格不入的拼图，只有另一块同样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拼图，才有可能与之拼接。他们将会一起长大，然后，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完美接纳彼此的人。

***

她是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能够见到这一天啊。

***

蔓延了全世界的那场战争，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了这个国家的。

江户川繁男又匆匆忙忙地赶去了东京，处理那些棘手的事务，孩子们倒是对这刚刚掀起的微弱战火毫无感觉，照常吃喝玩乐，镇子也依旧是那样的安静祥和，人们忙忙碌碌于自己的生活。

但那些繁华的大城市到底是不方便常去了，江户川泪香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把闲下来的时间又花在了捣鼓相机上。两个孩子都已经慢慢地开始要到蹿个子的岁数了，想来丈夫一两年里恐怕都没空回来，也只能多留下些相片给他看。

夏日祭的花火大会也好，晚冬那场少见的隆隆大雪也好，乱步的毕业典礼和升学典礼也好，相片一张又一张，收满了满满几本的相册。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战争愈发激烈，繁男也仍旧一次家也没回，乱步半分也不担忧自己的父亲，反倒是那个孩子拐弯抹角地问了她好几次，像是在担心繁男叔叔，又像是在担忧些什么其他的事情。

“没关系的，他不在前线，不会碰上什么大危险的。”江户川泪香合上了厚厚的相册，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用担心他。”

那个孩子没有多少被戳破心思的尴尬，只是垂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今天，我听到香奈老师在办公室里哭了。”

“香奈老师的哥哥，好像死了。”那双像玻璃球一般剔透的琥珀色瞳孔里，罕见有了一丝波澜，然而女孩似乎并没有察觉这一点，她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要是能快点结束就好了——战争。”

她这么说着，可话语里却好像没有一丝对「战争」本身的情感，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说出了希望战争快些结束的想法。江户川泪香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好在没过两秒，女孩就自顾自地打了声招呼，跑出书房下楼去了。

各式各样的地图被相册压在了书桌上，江户川泪香看着地图上那些不同颜色的笔留下的标记，想了许久，才大约明白了她的心情。

这个孩子，或许对战争这种事情本身根本就没有想法，死多少人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她只是单纯的，感受到了大家的痛苦而已。

也许，她本来就不是个纯粹的「好孩子」也说不定。

她只是单纯地无法承受，那些她所感受到的、周围的人心里所堆积的痛苦，她自身的痛苦，连带着周边的人的痛苦，就这样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没办法对那些她本身不在意的事情视若无睹。

江户川泪香的思绪忽然停顿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抚摸过了手边相册的封面，继而恍然地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

『所以……』

『真正在担心繁男的，其实根本不是那孩子啊。』

***

持续了两年多的战火终于在某一日结束了，以一种谁都没有意料到的方式，简单粗暴、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和忙于学习与玩乐的两个孩子不同，也和镇上其他因熟识死于战场而悲痛不已的人不同，她知道这场战争从何而始，又因何而终。丈夫平安归来，她半分也没有觉得松了口气。

快刀斩乱麻的做法固然能让一切以最快的速度结束，然而埋下的隐患也是无法估量的。

那样被世人所争夺的东西，最终还是落在了这个国家，政府高层雷霆之势的变动，各个军队势力暗中的博弈，还有大肆驻扎进横滨的各**阀，在大战中逆转败局的某类「特殊人群」……迟早有一天，那股看似已经灭去的战火将会死灰复燃，烧尽一切。

只是她没有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

好像只是一场来自英国的普通邀约而已，但邀请函末尾的那个盖章却并不普通，说不准这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赴宴了。但江户川泪香还是坦然地收拾了行李，为什么邀请函上还会有她这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的名字，她也好，江户川繁男也好，都知道这是无需多想的事情了。

“泪香阿姨你记得带点手信回来，尤其是好吃、啊不对，英国好像没什么好吃的，算了算了，带点好玩的回来吧。”

那个一无所知的孩子，尚未感受到蛰伏于平静湖面下的风波即将来临，她咬着吸管，吸溜着杯子里的柠檬汁，懒洋洋地靠在江户川泪香的身边讨要礼物。几年下来，她已经从一只藏着利爪的幼兽，变成了看似温驯散漫的家猫了。

江户川泪香有时会想起和她初见的那个黄昏，这个孩子单薄的身形几乎要消散在金纱般的夕光中，可如今的她，却像是沉淀于水底的什么软体生物一样，柔软而安稳地窝在了这这座宅子里。

对于这个孩子而言，这个地方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到底是一处能够随时归来的港湾，还是人生这条漫漫长途中，用来一时休憩的驿站呢？

当风再次扬起的时候，或许她就会像是一簇轻飘飘的蒲公英一样，随风而去吧。

毕竟无论如何，孩子们总要长大。那个孩子也好，乱步也好，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以他们的才能，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个偏狭的小镇，去往广阔的世间。

『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

如同被折断了羽翼的海鸟，伴随着几声爆炸，洁白的客机轰然解体，四分五裂，直直地坠向无垠的大海。

『到那时候，他们终将直面世界的真实，磨去那些会划伤彼此的棱角，然后密不可分地、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江户川泪香握紧了丈夫的手，紧紧相扣的十指没有一丝的缝隙。

『共同敲碎面前的玻璃墙，融入这个真实的世界。』

视野逐渐模糊了起来，在人生的最后，江户川泪香与江户川繁男对着彼此，露出了无可奈何的释然笑容。

『さようなら。』

因为是好迟之后才补的这个番外，感觉写的不太好……

好多想表达出来的东西都没写出来，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想写进去的东西太多，反而导致脉络很松散

想了很久，关键词到底该定在“拼图”、“透镜”、“裙子”，还是“家”，删删改改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不满意，因为以后可能没机会提到这些关键词的寓意了，所以在这里一起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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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图：与全世界格格不入的两块拼图，只有彼此才有可能相互契合

透镜：乱步和凛一和这个世界都隔着无形的玻璃墙，但那不是普通的玻璃，是透镜，也就是说，他们是通过透镜在看这个世界，世界在他们的眼里其实是扭曲的，而非是真实的世界

裙子：凛一不穿漂亮的裙子，是因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自卑，她觉得这种漂亮的东西，自己是不配拥有的

家：曾经的这个江户川宅对凛一而言，只是暂时的落脚之处，而不是家；幼时的月见山宅也同理，江户川泪香以为那才是她的家，然而并非如此。凛一始终是漂泊无依的，直到后面的圣诞番外，乱步给了她一个“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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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幕间·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