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金光瑶、苏涉、秦愫
哇哇哇——
荒野的黄昏显得分外的阴森,苏赦(音:she第四音)(苏涉的第N世)拨开齐腰高的荒草寻找着正确的路径,哪知脚下不知踩到何物而崴了一下,身子踉跄着往前扑去,一脑门撞上了身旁的歪脖子枯树,还被树梢上拍着翅膀哇哇乱叫的乌鸦吓得惊魂不定。
他捂着蹭破了皮的额头爬起来,愤愤地踹了一脚枯树,吓飞了乌鸦仍不解气,扭头往草丛里去找刚刚绊倒自己的东西。
“啊!”
顺着自己踩出来的痕迹拨开荒草,一个裸露在泥土表面的骷髅对着他咧着狰狞的牙关,吓得苏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不够,连滚带爬地奔出上百米,反倒是误打误撞地重新走回了有人烟往来痕迹的大路。
看着脚下覆满了车辙脚印的泥土路面绵延着伸向远方,虽然周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但苏赦却本能地拽了拽衣襟,拍了拍满是草汁泥色的下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儿,更符合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苏赦钻出来的地方还属于树林里,夕阳的余晖已经很微弱了,他要抓紧时间离开树林,否则天一黑,还不知会有什么妖魔鬼怪跑出来。
不过这人嘛,倒霉的时候真的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走出没一段路,一只箭就嗖地钉在了他脚前的泥里,要不是他孤身赶路惯了,警惕性高,突然来这么一下就算没伤到脚,这双唯一还算半新的鞋子也要报废了。
“呔!”
四五个人影从树梢、树干后等不同的地方蹦出来,“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听听,多经典的喊话。
别人遇到劫道的山贼大概腿都要软了,苏赦却因为幼时出身的关系而勉强保持着镇静。
至少表面上是。
“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从树梢跳下来的那个山贼与其他山贼一样脸上蒙着粗布面巾,看起来却是个会两手的练家子。
“在下不过一介穷秀才,诸位好汉怕是要失望了。”
“少啰嗦!那就把你的包袱和身上衣服留下来!”
贼不走空,山贼也是贼,怎么会放苏赦轻易离开。
衣服无所谓,苏赦抓着包袱的手指紧了紧,里面的东西却绝对不能丢。
“交出来!”那山贼看见苏赦下意识的动作,心下更是肯定苏赦的包袱里有值钱的东西,“否则,你的命爷爷我也收下了!”
双方僵持了几息,苏赦将肩膀上的包袱拎到了手上,摆出一副准备妥协的样子,下一瞬就出其不意地将包袱抱在了怀里转头就往回跑。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茂密的树林里黑黝黝地什么也看不见,苏赦只能凭借着平时走山路的直觉埋头狂奔,爆发出与他文弱书生形象不符的速度。
只是他再怎么超常发挥,也跑不过对这树林熟悉至极的山贼,最终还是被追上来的山贼一脚踹在后心,扑倒在地。
“跑啊!怎么不跑了!”
山贼恶狠狠地踹了几脚他的手臂,将他紧紧护在怀里的包袱拽到了手里。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山贼一脚踩着苏赦的后心,用刀尖几下就挑开了粗布包袱,除了几身换洗的衣裳,还掉出来一方成色极好的玉佩,外加一只成.人拇指大小的玉印。
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有值多少钱,但玉石值钱这种事,山贼还是知道的,顿时高兴地伸手拿,沾满了夜露泥水的鞋底还从包袱里掉出来的一份文书上踩了过去,脆弱的纸张在夜色里发出破碎的声响。
一直在挣扎的苏赦立刻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猛然一掀将满心高兴而疏于防备的山贼掀到了一边,差点儿阴沟里翻船摔个大马趴的山贼恼羞成怒地举刀劈向跪在地上紧紧抓着包袱的苏赦。
这辈子大概就要死在这儿了……
苏赦听到了背后刀刃破空的动静,只是攥着破碎文书的他突然就疲倦地不想躲了,还闭上了眼睛,等着剧痛的来临。
“啊!”
“嗷!谁!”
几个山贼发出接二连三的痛呼,苏赦睁开眼睛,借着山贼掉落在地面的火把看清了此时的情况。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山贼或捂着手,或捂着脚,倒地翻滚,紧紧捂着的指缝间血淋淋的,看着伤势就不轻,一个身穿浅色宽袍的年轻人站在自己的身前,苏赦顺着这人的衣摆往上看去,正对上一双低头看着他的眸子。
苏赦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觉得那双不笑也含着三分温柔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眉间的那点殷红朱砂更是眼熟,一见之下就让他慌乱不齐的心跳慢慢安稳下来。
安心?
苏赦在心里嗤笑了自己一声。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竟然对着这么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生出安心的感觉。
这边两人还在面面相觑,那边狡诈的山贼却趁着不速之客的不注意掏出了暗器偷袭,然后苏赦就看见那几个山贼闷哼一声倒地抽搐几下后再无动静,这一来一往间快得苏赦的眼睛都跟不上就结束了。
“居士可还好?”
年轻人的声音就像他的外表一般的温柔,丝毫看不出这人刚刚还下手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好几个山贼,苏赦却对他这样的反差没有半点儿反感,甚至还生出一丝本该如此的想法。
“多谢……先生,在下无事。”
苏赦看看年轻人素雅的打扮,再看看这人手中一直握着,缓缓拨动的佛珠,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移到了这人一头长长的青丝上,实在拿不准年轻人的身份,只好选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
“只是在下一介穷酸书生,身无长物,只能厚颜在此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他收拢了一下地上凌乱的包袱,也无心寒暄,草草拱手行礼谢过救命之恩后便踩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走了十几步,苏赦身后的脚步声却一直都没有离开。
“先生为何一直跟着在下?”
“居士可是要前往颖川?”
“正是。”苏赦心下起疑,“先生怎知?”
“吾此行与居士同路,只是……”年轻人站在苏赦几步之外,树梢间有月光透过枝叶落下,显得年轻人神秘至极,“居士没发现脚下方向不对吗?”
苏赦:“……”
窘迫的苏赦涨红着一张脸扭头往回走,与站在原地的年轻人擦肩而过时还闻到了清浅的香火之气。
*
*
苏赦已经莫名其妙地跟孟瑶同行了半个月。
孟瑶这个名字是在同行第三天时二人互通姓名知道的,这让苏赦更加觉得这个叫孟瑶的年轻人奇怪。
手握佛珠,日常也如一个佛门修者一样做着早课修行,却留着一头青丝,衣饰清雅,对贫苦善人有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对山贼之类的恶人却出手如雷霆般干脆利落,就连报与他人知晓的也不是佛门修者的法号,而是一个正常得再普通不过的姓名。
矛盾而神奇。
是夜大雨。
两人暂时在一个破庙内歇脚躲雨,苏赦虽然带了纸伞,但风急雨骤,抵达破庙时还是被淋了个透,反观一身轻松,连包裹都没有的孟瑶,却连片衣角都未淋湿,抬抬脚估计连鞋底都是干的。
这一幕让苏赦更加的放下提防,这样一个神仙样儿的人物,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对方图谋的?
借着燃起的火堆,苏赦将淋湿的包袱打开,小心地将里面的几样事物用干净的衣服擦干,握着那方莹润剔透的玉佩神游了片刻。
耳边是孟瑶低低的诵经声,伴着破庙外的风雨声,苏赦突然问道:“先生诵的是《地藏经》吧?先生家中有人过世吗?”
苏赦并不研佛,他会知道这是地藏经还是因为他父亲过世的那天,他母亲也是在这样的雨夜一遍又一遍地诵念过。
“吾此身尘缘已断,诵这经文只是为一个前世的故人祈福罢了。”
“前世?”苏赦对这说法将信将疑,却并不妨碍他心生羡慕,“也不知在下的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也有人像先生这般为前世的我祈福过……”
“……”孟瑶垂眸缓缓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并未接话。
大概是熟悉的雨夜触动了苏赦的内心,大概是苏赦对孟瑶那诡异的安心感作祟,总之这一夜苏赦对着孟瑶说了太多的事情。
说了自己出生在被流放的罪臣家族,名字中的赦字就是因为家中长辈对皇恩赦免的期盼。
说了自己有幸在而立之年等到了君王大赦天下的恩旨,父亲却在大喜大悲的激动下猝然去世,自己守孝三年错过了恩科,之后年年科举,年年都因为曾是罪臣之后而遭受排挤名落孙山。
说了自己曾带着这方祖父挚友所赠的信物玉佩上门求助,却惨遭奚落,被扫地出门,仅仅是因为与这方玉佩一起的还有一份指腹为婚的婚书。
苏赦至今还记得那家仆唾骂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还有自己常年不第,乡邻之间的闲言碎语……
孟瑶沉默地听着,苏赦也不需要别人的回应,孟瑶不会告诉他,本来若是他不曾及时出现打发了山贼,苏赦这一世就该死在那几个被“祖父挚友”收买的亡命之徒手里,官宦人家怎么会放任自家女眷的婚书在外。
世世坎坷,枉死短寿,不得善终。
天道的判罚跟随着在地狱受刑完毕的苏涉入了轮回,冥冥中的天意让他一世又一世地重蹈覆辙。
这千年来,孟瑶在地狱受刑赎罪,终是跨过了心里的那份执迷,拜入地藏菩萨座下修行,罪业赎清之后也并未选择轮回,而是以鬼身修佛道,成为神修一脉中声名鹊起的佛子。(佛修是神修的一大分支,都是修香火愿力的。)
离开地狱的孟瑶千年间游遍了诸天万界都再未回过含灵小世界,反倒是意外在其他世界遇上过蓝曦臣。
昔日金兰手足隔世再见却是相顾无言,浊酒一杯后各奔未来,只留得离别之际各自一句“珍重”留于心底。
尔后细数昔年恩怨,发觉仅剩苏涉这一条因果,这才有了那日的出手相救。
*
*
不知是否因为那夜雨夜独白,苏赦彻底放弃了对孟瑶的警惕,放任自己的信任,同行数月便将孟瑶引为知己。
苏赦的家乡在颍川之南,乡邻淳朴,是个岁月静好的小城,苏赦的家也不在城里,而是在城外一处偏僻的村庄。
孟瑶抵达颍川之后便挂单于城外小青山的梵云寺,偶尔会下山给村人讲佛,确切地说,是给苏赦讲佛。
苏赦自从回了村后,彻底地放弃了科举之路,只是他从小学的便是读书,早就将幼时侍弄田地之事忘了个七七八八,日子越过越潦倒颓废。
某日,天还未亮,苏赦家的门扉便被人拍响,几个表情憨厚的农家汉子站在他的门外神情拘谨。
他们说,小青山上的那位孟先生出资给他们兴建学堂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却要他们自己去请信任的先生,村里人商量了一下,都想到了有秀才功名在身的苏赦。
没人知道苏赦惊愕过后的情绪,只是那一天村人们看见收拾过形容出现在简陋学堂的苏赦,突然发现不再用沉默和嘲讽对人的苏秀才竟然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
岁月的脚步匆匆,孟瑶在梵云寺一待就是数十年,当年不到不惑之年的苏赦从青年走向中年,又从中年走向老年,孟瑶还是那副霞姿月韵的年轻模样,苏赦也从一开始的纠结孟瑶帮他的动机到后来放任自流。
昔年的小山村已经壮大了好几倍,小学堂也早就不再需要孟瑶的资助,半辈子都用在教书育人上的苏赦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那一个个从村里走出去的秀才甚至是举人、状元。
这日,刚刚送走一个路过颍川而回来拜访恩师的昔日学生,苏赦心情大好地用自己的老胳膊老腿爬上了小青山,把正在抄写佛经的孟瑶拉出了门。
小青山上的梵云寺这些年来没多大变化,还是当年那个深山小寺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个神仙一样的孟瑶住在这儿,就注定这个小庙平凡不起来。
上山的青石阶很长,香客更多。
孟瑶看着走在身边的糟老头子苏赦,突然问道:“苏居士如今还觉得心中苦闷不甘吗?”
苏赦年年来往小青山的次数不少,如今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也硬朗得很,走在这山道上不需人扶也不拄手杖,往来的香客们看见他们俩都会停下来打招呼行礼,一个是寺里的活神仙,一个是他们颍川的大儒,都是令人尊敬的人。
“先生,能告诉我,当年在下穷困潦倒,一文不名,先生为何偏偏选中我?”
苏赦很明白自己的性子,没有孟瑶的刻意开导点播,自己这辈子哪有醒悟的时候,早就该烂在那颓废绝望的过往了。
“大概居士也是吾前世故人吧……”
“……”面对这样的答案,苏赦苍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想起当年破庙雨夜。
“没有先生就没有如今的苏赦,浑噩人世得遇明灯,是苏赦今生之幸。”
数十载的风雨,有良师益友,有门生故旧,苏赦早就不是当年愤世嫉俗的穷书生,除了科举出头,扬名立万,他找到了另外一种得到他人认可尊重的路。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孟瑶这个引导者,那一年的林中初遇,将苏赦即将走向灭亡的命运拉回了光明,都说佛渡世人,那孟瑶就是渡他苏赦的“佛”。
目送苏赦白发苍苍的背影渐渐走远,站在山门前的孟瑶突然被一个纤细的身子撞了一下,孟瑶自然不会被一个少女撞倒,反而伸手在少女肩头拦了一下,帮她站稳了身子。
“阿愫!阿愫你别跑了!我不追你了。”
另一个少女慢一步奔来,确认那个叫阿愫的少女并没有受伤之后,拉着人一起道歉加道谢。
看着少女阿愫羞得通红的脸颊上与故人极为神似的神韵,一直表情淡淡的孟瑶突然绽出了笑意,双手合十向她们念了声阿弥陀佛,便转身往山下走去,徒留站在石阶上不知所措的两个少女。
自那之后,小青山的梵云寺再也没有人见过孟瑶,这位佛子就像来时那般突然地离去。
七年后,颍川大名鼎鼎的“苏师”苏赦老先生溘然长逝,享年七十有九,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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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地藏菩萨道场。
送苏赦洗净执念的魂魄再入轮回之后的孟瑶:“尊者,弟子回来了。”
别指望敛芳尊入了佛门就会变成一个圣母,他还是那个孟瑶,只是不再执着而已,那些山贼之类的满身罪孽杀戮,孟瑶可不会费心思去拯救他们,在他看来,如果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还要地狱做什么?
这一世已经是苏涉第不知道多少世了,该还的,该罚的,苏涉都已经差不多了,所以孟瑶才回去渡他,引他回归正常的轮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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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番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