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云深不知处,蓝忘机就被唤去了静室。
静室灯火通明,檀木桌上堆着高高几摞图纸账目,蓝曦臣拿着几封密信正在沉思,见他进来便道:“忘机,我明日赴清河去见大哥,家中事就交由你了。”
蓝忘机应了,看他眉宇间颇有倦意,遂道:“兄长不必太过操劳,有什么事,忘机愿意分忧。”
蓝曦臣小小感动了一把,心底却是暗叹。自从蓝忘机告诉了他未来十四年的发展,有了日后结果比较,许多事决断起来轻松多了,但棘手的事情也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义兄被刀灵侵扰的情况不容乐观,义弟要多多交流开解心结,魏无羡的处境也很危险……
一件比一件迫在眉睫。
但最让他关切的还是蓝忘机。
突然长大的弟弟没有让他省心,反而更让他忧心操心。眼看着蓝忘机满怀期待地前往夷陵,又一次比一次失落地回来,他预感到,弟弟的情路并不会因为重来一次就好走许多。
比如现在,蓝忘机虽一切如常,但在他眼里实实在在又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他不免猜测,“忘机,你见到魏公子了?他……不答应?”
蓝忘机道:“他愿一试。”
蓝曦臣道:“可是另有为难之处?”
蓝忘机踌躇道:“乱葬岗怨气深重,久居必然扰乱心神,此事需速战速决。不能等了。”
蓝曦臣顿时了悟,问:“你可是找到,魏公子会失控的缘由了?”
蓝忘机点头,却不再说。
蓝曦臣有点无奈,但想到弟弟需要他帮忙的话自会主动提起,便不追问。又怀疑他是感情受了打击。终是叹道:“叔父知道了。他知道你去了乱葬岗,也知道你想帮温家人的事了。叔父他……很不高兴。”
说不高兴是轻的,正确的说法是,非常生气!
即使蓝家在射日之征中功勋赫赫,但此时跟温家残部扯上关系,也是极不明智的。
蓝忘机重生之事,并没对蓝启仁坦言。虽然这时的他们在很多事上还经常请教蓝启仁,但十几年后他早习惯了凡事自己拿主意,而这件可以影响蓝家甚至整个修真界未来的事,该不该透露出去,他交给了家主决定。
最终蓝曦臣没有告知叔父。这无关信任与否,而是他自信有能力承担一切,不需要麻烦蓝启仁。
若蓝启仁知道未来之事,只怕忧多于乐,何必白白让他担心!
上次蓝忘机在西凉夜猎时表现甚佳,同行的族中子弟都惊叹他修为大进一日千里,于是蓝启仁把他唤去考校,非常满意地勉励了一番。结果还没多少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气得他连蓝曦臣都训了一顿。
蓝曦臣把叔父的意思做了转达,蓝忘机立刻道:“魏婴并未犯下大错。而清剿乱葬岗怨气也不是坏事。”
“此事我知。但叔父认为魏公子是云梦江氏的人,江家都没管……”
“江家已与他恩断义绝。”蓝忘机脸色甚差。
修真界的门户观念严重,叛逃家族的人,到哪里都被低看一等,何况魏无羡掘坟练尸、目中无人,本来名声不好。蓝忘机跟他越走越近,实在令蓝启仁痛心,不想他得意门生清白无暇的名声有半点被沾污。
——如果魏无羡真是个好的,教他养他、也靠他打下半壁江山的江家会不帮他?
蓝忘机正是深知这个道理,才会对魏无羡提出帮忙调解,不料此事看来竟没缓解余地。
蓝曦臣便知,要江澄和魏无羡和解的希望渺茫了,他不知替谁惋惜了下,安抚道:“等过两日叔父的气消了,我再帮你去说。”
“让兄长受累了。忘机自去见叔父。”蓝忘机心中感动,行了个礼。
这之前,他并没想到蓝曦臣会这么支持他。射日之征时蓝家实力大损,眼下以休养生息为主。之前,金家的压力一直由实力更弱的江家顶着,这时出头跟魏无羡扯上关系,极有可能跟野心勃勃的金家对上,且不说这跟战后蓝家的处事方针并不统一,实际上重建云深不知处的资金,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金家借的。
拿人手短的情况下,蓝忘机并不想因自己的私心把整个家族拖进漩涡。
但就蓝曦臣而言,与其等他不管不顾整出烂摊子给自己收拾,还不如一开始多费点心思呢!
这段时间里,蓝忘机的修为也以人人可见的程度大幅提升,虽然在旁人眼中,他还是那个清冷淡漠、威仪日重的少年含光君,但在蓝曦臣看来,他这个弟弟由内到外都更冷了。
虽然蓝忘机待人接物甚至比以前更谦和有礼,但都是表象。实际上,除了自己和叔父,只怕已经没有蓝氏族人能牵动他的心了。
十四年时光自然会留下刻痕,魏无羡死去后的蓝忘机,即使依旧逢乱必出惩奸除恶,但也越来越不为外物所动,据蓝曦臣推论只怕已经心如死灰,终究会在世人敬仰中无波无澜走完一生。
如今因为重生,这片死灰得以复燃。但谁知道是要烧成燎原烈火还是要把内里耗光?
他非常清楚,蓝忘机现在颇佳的精神状态全是因为魏无羡还在,万一那个百家公敌出了事……他不认为蓝忘机能经受住第二次打击。
一想到蓝忘机无意流露出的哀绝痛悔之色,蓝曦臣就感觉手足连心,自己的心也灰掉半个了。
他简直怀疑自己,怎么能让弟弟被逼到那一步?
对于魏无羡,蓝曦臣是有几分欣赏的,原本也止于此,没有更多。
自年少起,他就知魏无羡是个人才,有胆识有能耐有胸襟气度,是那种凭一己之力可以兴盛一个家族的人。射日之征中魏无羡声名赫赫,他也羡慕过江家有如此人才,但冷眼旁观下来,也知魏无羡心性大变只怕越陷越深。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料到,不到一年时间,魏无羡竟能落到众叛亲离身死道消的地步,那颗他曾以为会在修真界大放异彩的新星,最终如流星划破天际一去不返,甚至死后威名都震慑得百家日夜难安。
如今他因为蓝忘机的缘故重新审视魏无羡,又多了几分惜才和同情。
在得知了金光善针对魏无羡策划的一系列阴谋后,甚至生出了更多惭愧歉疚,为他未做过的那些选择。
而蓝曦臣也隐隐察觉,蓝忘机对于前世蓝家参与围剿之事,不是没有怨的。甚至他的行事也更加果决大胆,如果不是如今个人实力不足,他都不会把魏无羡的事情和盘托出。
所以他需要蓝曦臣的帮助,却不需要指手画脚。
要怎样和一个长大了更加固执的弟弟相处,他真需要慢慢磨合。
蓝忘机离开寒室后,就到藏书室找出了射日之征时期的温家卷宗,带了回去细细查看。
他自幼博览群书,医书也涉猎许多。那三年闭门不出,就时常跟前来诊脉的那位族叔请教医术,之后一直学以致用勤加钻研。所以如今,他的医术虽不及温情,却也有一定火候了。
前世血洗不夜天后,他摸过魏无羡的脉象,只判断出他灵力似有若无且无法运转,跟普通的灵力耗损过度并不一样,然而魏无羡的身体当时被怨气侵蚀严重,他又不擅长医理,所以并没得出结论。之后两人生死永隔,他的疑虑就再没机会验证。
而今天早上,他趁魏无羡熟睡时细细诊了一次脉,竟然发现,魏无羡灵脉虽在,但体内却无金丹。
他反复查探、再三确认,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太过残酷的事实。
十几年来苦求不得的真相,竟然如此。
确定真相的一刻,心痛如潮水漫卷,铺天盖地,背上那并不存在的三十三道戒鞭伤痕也齐齐发作,疼得他简直喘不过气。
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痛,失去金丹的痛,不得不弃了剑道的痛,看着别人以正道登顶的痛,然后被所有人质疑敌视的痛……那样骄傲夺目的一个人,就是因此收敛了一身光华,变得阴郁孤冷、孑然一身?
魏无羡自年少时就声名在外、天资傲人,又兼出身名门前途无量,本该和他一样在仙门中大放异彩、成为一方名士受人敬仰,甚至有可能留下旷古绝今的不世之功;但命运不知在哪里不动声色地转了折,他竟一意孤行地自堕邪道,最终身死魂消,留下无数骂名。
射日之征初期,第一次见魏无羡使用鬼道,蓝忘机就察觉出他遇到了很大的变故,他想帮忙却不得其门而入。这么多年来,一直痛惜魏无羡的惨痛结局,也一直为自己的无所作为痛心疾首,但最关键的真相,他却一直无知。
甚至他一度认为,魏无羡因为灭门之痛而心性大变,一味追求力量而沉迷鬼道不可自拔。
却不知,真相竟如此鲜血淋漓。
那个曾经最爱笑的少年,在不能以正道登顶后,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或黯然,他都不知道。
却又能那么义正辞严的质问他、批判他、否定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陷落下去,再跟众人一起,把他一步步推离了这个世间。
那每一次自以为是的劝诫,都是未知全貌下的无知伤害,因无知而更残忍、残酷!
懊悔、愤怒、痛恨、怜惜、心疼、惭愧、忧虑、情何以堪……各种情绪纠结发酵,使得他心头气血激荡、郁恨难平。他足足给自己弹了三遍清心音,才走出伏魔洞。
这“重回正道”,比他想象中困难得多!
但不管多难,也必须是做到为止。而且,必须尽快。
这几次去乱葬岗,他已经发现,除了山下两层防御,山上温家众人生活的区域,魏无羡也设置有屏蔽凶尸以及一切来犯之敌的防御结界。没有灵力,那只能是元神操控怨气结成的,这对心神的损耗简直无法估量。
他本以为,只要设法打击金家,让他们腾不出手对付乱葬岗,以及让魏无羡再被百家接纳就可以避免前世悲剧,但这个发现让他明白根本没那么多时间。
那些都是次要的,尽早离开乱葬岗那个环境才更紧迫。
但,离开那个怨气横生的地方,又无法保障那么多人安全。偏偏魏无羡又不愿改投别家!
而他又不能轻易把魏无羡失丹的事情告诉蓝曦臣——无关信任,事关他人**,蓝忘机还恪守着底线。
蓝忘机也考虑过把自己重生的经历和盘托出,但他并不想把那些悲惨的命运说给魏无羡听,能不能取信于人先不说,就以魏无羡目前自负又敏感的状态,只怕就算知道有危险,还是更相信自己不会失控,甚至能完美躲过那些算计吧?
这让他简直有些一筹莫展。
而远在夷陵的魏无羡,自然不知道还有人为他操碎了心。
他习惯晚睡,偶尔还会绕着山岗来个夜巡,跟脾气好的怨灵们联络下感情。今天他在伏魔洞里捣鼓了一天法器,子时后决定出去活动下筋骨。
往常这个时候,温家众人都已熟睡,而今天,有间屋子却亮着灯。
魏无羡走到窗下,叫道:“温情。”
“吱呀”一声木窗打开,正在灯下算账的温情瞅着他,道:“怎么,饿了?”
魏无羡本想看她在做什么,被这么一问还真觉饿了,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道:“有吃的么?”
温情看账本也累了,干脆收了笔墨,道:“等着。”
好在厨房里还剩了些羊肉,温情熟练地生火架锅,煮起了萝卜汤。
魏无羡勤快地往灶里添柴,一边等吃,一边显摆刚完工的两块风邪盘,道:“看,我做的越来越快了。不到十天,两块!”
温情瞥他,“你又想做什么?”
她知道魏无羡并不喜欢重复性劳动,这风邪盘卖出去了十多个,他早做腻了,这时候肯花力气做,分明是需要用钱。
果然魏无羡道:“上回那批灵玉用完了,我得补点货。”
温情添加佐料的手一顿,声音毫无起伏地问:“七十多块上品灵玉,全用完了?”
魏无羡道:“是啊,至少还要百来块呢。”
温情抿抿嘴,“那你加油。”
上了乱葬岗后,她才知道魏无羡捣鼓起发明来多烧钱。她在温氏任寮主的时候,手底下也有几个研制法器符篆的修士,但那用度跟魏无羡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这两年她虽落魄,但随身还有几件金饰,典当后的银钱足以让乱葬岗上的人省吃俭用十余年,可要是给魏无羡用,只怕一个月就没了。是以魏无羡搞的那些东西,从来都是自筹经费,她可供不起。
魏无羡倒乐观得很,道:“小意思,我多做几个法器就赚回来了。”
山底下除了孜孜以求拜师的,还有几个长期求购夷陵老祖法器的,魏无羡跟他们不讲交情、只谈价格,几个月下来倒是合作愉快。
不过这资金链时常断,大大拖慢了研究进程。这时候他就想起莲花坞的好处来了,库房里的东西只要签个字随便领,江澄也从不过问他花钱的速度,只是可惜呀……
今天蓝忘机说想为他和江澄调解,他是真的感激,但也无奈。
即使目前他的名声糟糕地一塌糊涂,可如果他想回莲花坞,也并不是难事。但温家的人呢?想都不用想。
汤滚了,肉香味扑鼻而来,魏无羡食指大动,要求道,“加点辣椒,多加点!”
温情皱眉,“哪有这羊肉汤里加辣椒的!”
魏无羡道:“怎么没有?我上次喝得那个羊肉汤,那叫一个料足味够,通体舒泰。”说着他指向出现在门口的温宁,“不信,问你弟弟。”
温宁骤然被点名,慌里慌张回想半天,道:“是的,魏公子那两碗羊肉汤,都加了三倍辣椒。”
魏无羡点点头,温宁又加了一句,“含光君……都看呆了。”
温情奇道:“又关含光君什么事?”
魏无羡得意道:“因为那是我请他吃饭呀。”
那还是他今年第一次见蓝忘机,喝了人家两坛子酒,就兴奋地要请客。那晚他们从卧龙岭下来,走了很久才到一个镇子上吃早饭,而那锅羊肉汤里近乎呛人的辛香味道,成功地让他挪不动脚。
他回想了会儿那羊汤的味道,忽然醒过神来——那天的饭钱又是蓝忘机出的!
“怎么能这样!”他顿时懊恼地拍起了大腿。
“怎么了?”温情奇怪。
“啊,没什么。”魏无羡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请客让别人掏钱的事,严厉提醒下次一定一定要记得付钱,不然信誉要跌破了。
温情并不穷根究底,却问:“说到含光君,你是真准备跟他合作,清剿乱葬岗的怨气?”
魏无羡道:“我都叫四叔他们有空多练剑了,哪还有假?”
温情疑惑,“他一个人人敬重的正道仙君,搅合到这件事里做什么?他大哥和金家公子还是八拜之交……可信么?”
魏无羡似是想起了什么,微笑道:“他不可信,这世上就没人能信了。蓝湛这个人呐,你让他说谎骗人,他宁可给自己禁言呢。”
温情道:“果然世人的话都不可信,你们关系一点也不差。”
魏无羡道:“蓝家人的品性操守都是可信的,你可以放心。这件事么,也就赤峰尊那里难办。”
温情道:“聂明玦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又跟温若寒有杀父之仇,只怕难得很。”
魏无羡道:“但他也是非分明最公道不过。我们没有罪业在手,不是么?”
温情道:“但愿如此。”
魏无羡喝完羊肉汤,破天荒地没抱怨萝卜难吃,摸着肚子在山上转着消食。
乱葬岗上常年怨气弥漫,但有风的天气里,还是能看到夜空。
月明星稀,郁郁山林一片清光,漫步其中常让他想起少年时夜猎的情形。不过以前他也就是想想,而今天想起来时,却别有一份期待在心间。
如果真的不必困守这里,他还是可以实现年少时的一部分梦想,像父母那样夜猎游侠,恣意余生吧。
这么一想,他倒是极难得地,期待这夜晚快点过去了。
关于蓝忘机的医术,少年时在屠戮玄武山洞,他就能分辨出合用的药材,十三年后也能仔细地给魏无羡把脉,怎么看都不差。不过我认为一个人的医术也是需要时间锤炼的,所以把他研究医术的契机放在了挨过戒鞭那三年。又是私设。
而蓝曦臣会全心全意帮助蓝忘机这回事,是毫无悬念的。
至于蓝启仁知道蓝忘机去夷陵做什么,自然是蓝曦臣说的。不是大哥嘴碎,而是要帮魏无羡的事,是会公开着做的,叔父问起来没有隐瞒的道理。蓝忘机重生以后去了夷陵四趟,叔父知道很正常。
然后,他们不过有点交往叔父就生气,等他给你摊牌了,不知要咋样……
每次写到蓝氏双璧,总是拉不住手想煽情……
原本写过个剧情,蓝忘机去古室找温家卷宗,发现那些收缴的太阳纹铁烙不见了。一问才知道蓝曦臣教人毁了。后来意识到,给自己胸口烙印这件事蓝湛应该不会说,就算是说漏嘴,也太麻烦了,算了不写了……
以及灵玉这个东西我也不太清楚具体价值,随便写的。有谬误就都是我的BU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