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暮春落雨时,蓝忘机都会睡不好。
半梦半醒中听到雨声,他总会错觉身上伤口疼——虽然那只是错觉,实际上早不疼了。
他就是在那样一个雨天,听到了乱葬岗被围剿的消息。
那时他身上的戒鞭伤刚刚结痂,每天还有大半时间在昏沉中。有一次悠悠转醒,听到门外两个半大孩子讨论家中有人受伤。
年前在金麟台对战温宁,在不夜天对战魏无羡,蓝家损失了二三十名弟子,亲友知交无不悲痛,几个月来云深不知处的气氛一直比较沉闷压抑,如天光惨淡密云不雨,但那两个少年当时的语调却堪称雨过天晴。
蓝忘机听了很久,才拼凑出这件事的大概——五天前,蓝启仁带了六十名弟子下山,昨晚方回,这一次彻底诛杀了那个大魔头,可喜的是无人亡命,只有几个受了轻伤。
他们对蓝曦臣下令不准谈论此事而遗憾,因为居然找不到一个人打听围剿细节!
而蓝忘机蓦地清醒了过来。
他早知仙门百家不会放过魏无羡,时隔三月再去围剿也不算意外,但,即使没有了温宁,乱葬岗上仍有凶尸无数,怎么可能轻易被攻下?
魏无羡一人之力,吹笛驭尸的战斗力有多强他是知道的,何况还是他的主场!
……………………
…………
蓝忘机猛地睁开眼,一阵清脆的少女说话声就在窗外。
同样的声音让人分不清是梦是真,他抹去额上冷汗,揭开衣领看向胸前,没有烙印,是他二十一岁时。
出门,那少女擎着一把水红色油纸伞,拎着一篮青菜正东找西找,看到他就甜甜一笑,“湛哥哥,我来喂兔子!”
她其实是想问兔子躲到哪里去了吧?
蓝忘机垂眸看她,这是蓝启仁的次女蓝浅,比他小了九岁,难得活泼的性子。当年她给他熬了整整两年药,有模有样地为他念书弹曲、熬汤做饭,也是因为她说漏嘴,才让他知道了乱葬岗那次围剿。
他指了指房后,“下雨天,它们在后面廊下。”
蓝浅欢笑着就往后走。
年少无忧,欢喜来得如此简单,忧愁也都一闪即逝。
蓝忘机微一怅然,待她身影消失,自锁门下山。他本是定了今天去支援在西凉夜猎的族中子弟,但晨间短暂的梦境又勾起了心底恐惧,于是决定先去夷陵一趟。
这几天他勤修不辍,但修为并没有明显增进,御剑速度比前世鼎盛时期足足慢了三成,到夷陵已经半下午了。刚在山脚落下,就听到前面隐隐有凶尸咆哮的声音。
随之而来还有七嘴八舌的人声。
“哎哟,我说你不行的,再往前,会给他们丢下来的。”
“小兄弟,你可别惹他们了。上次有个年轻人,就被摔断一条腿,这都俩月没来了。”
“……我这十天前送来的贡品还在,老祖竟是没下山的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乱葬岗出入的道路二十条不止,谁知他老人家会走哪条!有人见过老祖从后面一条道走过……”
“有人见到了老祖?”
“怎么样,老祖有没有说收徒的条件?”
“有没有买到老祖的法器?”
“老祖长什么样子?”
“唉别提了,没等他说上一句话,就被鬼将军一脚踢了个跟头,爬起来时老祖早走远了……”
“…………”
“……”
似乎鬼将军的威名太过骇人,那群人安静了一下子,又极其投入地讨论起如何才能成功面见夷陵老祖的一系列问题了。
蓝忘机早听闻想拜在魏无羡门下的玄门人士众多,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只是这些人守在这里,魏无羡肯定不会走这条路,于是他转到后山一条隐秘的山道下,取出忘机琴弹了一曲。
乱葬岗的地势他是烂熟于心的,此时运起灵力将琴音送到伏魔洞那里,一刻钟后,山道上果然有脚步声响起。
密林之中鸟雀惊飞,一道纤细的人影停在了推倒的咒墙后,讶然道:“原来是含光君!”
却是温情。
蓝忘机早听出来者不是魏婴,对她微微一礼,“温姑娘。”
温情还礼,“含光君是来找魏无羡的?”
她倒是问得直接,不等蓝忘机回答,又道:“不过他今天出去了,没在山上。”
蓝忘机几乎难抑制失望的情绪,有心问他去了哪里,却又知不合适。正如大部分玄门世家都防备着乱葬岗一样,乱葬岗上的众人对他们这些“正派人士”也戒心满满,温情能告知他魏无羡不在已经很意外了,再多打听难免不知好歹。
他略一沉吟,取出了携带的礼物,道:“那我两日后再来。”
温情见他要把礼盒放下,于是穿过守卫的凶尸上前接了过来,道:“我会转告的。”
她乌黑的眼睛略带一丝好奇,毫不掩饰地多看了他两眼,清傲中还有几分审视味道。蓝忘机终究放心不下,问:“他近来可好?”
温情微微一笑,“有劳含光君挂怀,他好着呢!”
她这一笑客气而疏远,恬淡又漫不经心,依稀还能看到,当年她在岐山盛宴上冷淡且不失矜傲的样子。
对蓝忘机来说,那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世家清谈盛会上,女修多是花瓶般的点缀,而温情虽然修为平平,在医道上的见解却精辟独到,温若寒又有心给她扬名,自然很是出过几次风头。而这样一个才能不凡的女修,还是个美人,就更得人推崇了。
只是她的美名随着温家塌台也如昙花般一闪而逝。
再后来提起她,就有很多她以美色蛊惑魏无羡叛逃江家的传言。
蓝忘机在金麟台最后见到的她,布衣染尘容色黯淡,却一身傲骨、无惧无畏,三言两句将穷奇道之事交代地清清楚楚,而将责任全部揽在了他们姐弟身上。
她最后死于混战,在温宁失控时还呼喊着试图让他恢复冷静。
魏无羡在不夜天被他救走后,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却很多次唤起温情,不管是怨她去送死还是呜咽着道歉,那份惨痛一直留在了蓝忘机心中。
原本这么多年来,他对温情的观感以敬佩同情居多,可刚才这匆匆一面,却翻起了心底另一份酸涩。
那是魏无羡那么在意的人,也是陪在他身边非常亲近信任的人。
而他自己,什么都不是。
两天后,还是在那条山道下,蓝忘机静静抚着琴,一曲未了,魏无羡的声音就在密林后响了起来,“蓝湛!”
还有一个稚嫩的声音,“有钱哥哥!”
虽是春季万木复苏,但乱葬岗的树木一年四季都是死气沉沉的颜色,只山脚下怨气稍弱的地方有点绿意。而那几点绿色在那眉目飞扬的黑衣青年走出来后,也分外亮眼起来。
魏无羡随手把夹着的温苑往地上一放,冲他招手,“你果然来啦!”
蓝忘机迎了上去,“魏婴。”
距离上次在山下小镇分手不到半月,但蓝忘机还是近乎贪婪地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每一处,认真打量。眼前的魏无羡比他记忆里初上乱葬岗时气色更好一些,衣着在这个季节稍嫌单薄,但大概是走得快了,额上竟微微冒着汗。
温苑下地后,却怕生地躲到了魏无羡身后,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探头看人。魏无羡又把他拖出来,逗他,“怎么?这时候知道害羞了?这两天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见有钱哥哥么?”
温苑还是紧紧抱着他的腿,眨巴着眼睛不敢上前。
蓝忘机知道两三岁的孩子不记人,此时看着他挂在大人身上的天真样子,想到将来斯文秀雅的思追,胸口满是怜爱。柔声道:“阿苑,你好!”
他虽放缓了声调,但对孩子来说亲和度还是很有限,温苑慢慢点着头,没说话。
然后下一刻,一个散发着甜香的纸包出现在眼前,蓝忘机道:“给你。”
是一包还带着些许温度的枣糕。
温苑几乎屏住了呼吸,魏无羡也夸张地瞪大眼,他实在想象不出,从头到脚都不能更不食人间烟火的蓝忘机,竟会专门给孩子带点心来。
不过再一想,就是因为两天前蓝忘机带了几盒很对孩子胃口的酥饼蜜糕、时令鲜果来,温苑才会记住了那个没见着的“有钱哥哥”,心心念念想要好吃的。
“看不出来,蓝湛你挺会哄孩子的!”魏无羡不免好笑,果然温苑吃起了点心,就不再怕蓝忘机接近了。
“我带过。”蓝忘机言简意赅。
其实大凡家族人口多点,一般人都有跟孩子相处的经验,何况当年养伤期间,温苑被蓝忘机带过很久,这孩子爱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但魏无羡依旧惊奇,只要想到一本正经不染尘埃的蓝忘机会抱着个扭来扭去孩子哄,总觉得满满地违和感,莫名想笑。
他倒也没想问蓝忘机怎么会带孩子,以含光君的身份,能让他照料的只会是家中子侄。他帮温苑捧着糕点,又道:“不好意思呀,前两天我进城去了,让你扑了个空。找我有事?”
蓝忘机微一点头,道:“是。”
魏无羡忙问:“什么事?”
蓝忘机顿了顿,魏无羡一拍脑袋:“看我!就在这里跟你说起话来了。走,咱们上去说!”
蓝清蓝浅的名字取自“疏影横斜水清浅”,不过某天突然想到“河汉清且浅”这句诗,感觉非常棒,可以一连取四个名字呢!然而一想到“蓝河”这个名字,被君莫笑支配的恐惧让我忍俊不禁,罢了罢了。
翻字典的时候发现三点水偏旁好听又好看的字多的不得了!但最后我选用作名字的都只能算中等,配角嘛,存在感太强的名字要来何用!
最初设想本文全部从蓝忘机角度写,后来发觉根本不行,将来肯定要从魏婴那边写,因为他的心思变化和原著也不一样,蓝湛关心则乱也解读不出来,必须开上帝视角。不过目前还是以蓝湛的视角为主,这跟剧情也没关系,是我觉得挺好玩,尝试用这样的视角来描写,撑到那里算哪里。
另外一点就是,关于魏无羡和温情的绯闻,这点原著没有描写过,但蓝忘机心里会不会在意呢?我认为是在意的。温情是个美女,她跟魏无羡牵连很深……原著十三年后,温情早灰飞烟灭了,不构成任何威胁。而现在,这个人活生生出现在面前,默默插刀……
所以其实,他们之间的隔阂比十三年后还要多的。
当然,我是不会让温情卷进这两个人之间的,一切都是蓝忘机的内心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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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