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善恼恨薛洋爆料,给出的悬赏极为可观,为此而来的追捕者大有人在。此时魏无羡一口叫破他的名字,态度又颇不客气,薛洋立刻以为遇到了这类人,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深,道:“能追到这里,阁下也很了得了!”
也不见他有动作,那几具呆愣愣停着的凶尸突得一震,利箭般冲了过来。
魏无羡看那凶尸短时间内白眼暴翻指甲疯长,口里还发出尖利的鬼啸,知道他们是被什么手段激发了极强的怨气,这种催成的凶尸毫无神智,一般不是战斗到把对手撕碎,就要自己被撕碎为止。
眨眼间腥风扑面,凶尸们抢到眼前。魏无羡侧身避开,滴溜溜吹了两声口哨,却丝毫不起作用。
射日之征期间,他就见过几个模仿他修习鬼道的修士,但那些人驱使的凶尸在他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听到他拍手就吓得软倒在地没了动作。魏无羡还是第一次见到敢跟他动手的凶尸,兴趣大涨,探手入怀抓了几张符纸洒出,将它们定在原处。
“有两下子呀!”薛洋眼睛一亮,掏出只竹哨催了几下,凶尸们挣脱符咒,又冲上来,动作比刚才更加疯狂狠厉。
魏无羡扬了扬眉,游刃有余地闪开,却见一道雪白的剑光自后亮起,正是薛洋趁机偷袭。
“呵!”魏无羡符咒连发,打得薛洋不住后退,转身进了凶尸群中。
两人斗了几个回合,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旋风般卷进,挥掌将薛洋打出了七八丈远。
却是温宁。
魏无羡刚才出城就召了温宁,见他赶来便道:“别打死他。”然后举笛就唇,轻轻吹了几声。
那几只凶尸蓦地一僵,手舞足蹈仿佛极为痛苦地挣扎起来,猛地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嚎,伴随着连绵而不详地骨头碎裂声纷纷瘫倒,一看就知再不能用了。
他本想尝试夺过凶尸的操纵权,却发现不行,于是直接驱使怨气废了它们。
薛洋看他轻而易举就毁了自己的傀儡,突得收手,“原来是夷陵老祖!果真名不虚传。”
他跟温宁过了几招,浑身是伤极为狼狈,但这句话却说得极为诚挚,有一种由心而发的欣喜和轻松。魏无羡奇怪道:“哦?”
薛洋揖道:“既然是夷陵老祖,肯定不是为了金家那点悬赏来的。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前辈。还请原谅。”
若换作其他人,就冲这礼貌劲儿,魏无羡也不会再跟他为难,但偏偏这是薛洋。
魏无羡道:“薛洋,在安寿山中,用活人练尸的人,是你?”
薛洋笑嘻嘻道:“是呀。可惜我只是初学,练得不好。这方面,您可是大行家,我早想向前辈请教了,可惜一直苦无门路……”
魏无羡冷冷道:“我可从未用活人练尸。”
他又问:“你在夔州和巫溪,因为抢占地盘和一些口角,犯了十几条人命,还把一个七口之家杀得鸡犬不留,可有此事?”
薛洋奇异地看着他,道:“哦,难道前辈你,也是受他们所托?”
魏无羡道:“你小小年纪,行事张狂无忌、心狠手辣,他日必将为祸一方。既然撞到我手上,饶你不得。”
“哈哈哈哈!”薛洋身子一晃,似遇到了极好笑的事情,嘲道:“没想到传言中手段阴邪、嗜杀成性的夷陵老祖,还有这份除魔卫道的侠义心肠!哈哈,果真传言不可信啊!”
魏无羡不理他的讥诮,手一挥要温宁下手,薛洋道:“慢!我还有问题。”
他抬起头,目光凶狠而灼灼逼人,道:“魏前辈,我倒是想问一句。我自问对你一向仰慕敬重、从未得罪,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而明明你收割的人命比我只多不少,挖坟掘尸、辱人先祖的事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又凭什么来对我、替天行道?”
若论杀人数目,几十个薛洋也比不过魏无羡,而挖坟驱尸枉顾人伦的做法也没多大不同。别人对他喊打喊杀也就算了,他魏无羡来出这个头,薛洋特别不服。
“呵。”魏无羡把玩着陈情鲜红的笛穗,并不分辨。半晌,微微一笑,“就凭我高兴。”
短促凄厉的哨声在这句话落音时猛地响起,薛洋左手高举,掌心不知握着什么东西,散发着不详而妖异的强大怨念。
温宁顿时狂吼出声,魏无羡也觉得仿佛几百张嘴同时在身边号哭哀鸣,争先恐后地诉说着最悲惨的往事,有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最初在乱葬岗时的不适状态。然后,那些尖叫声潮水般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沉闷地砰砰声、泥土翻动声,脚下土地微微震撼着,令人不安的威胁感水波般一圈圈迅速扩散。
这感觉并不陌生,或者说,魏无羡自己也曾很多次亲手制造出来过。
射日之征时,他一支横笛吹彻长夜,唤醒沉睡地底的尸骨,号令他们不死不休地投入战斗时,就是这个动静。
他早就怀疑薛洋手里必有指挥凶尸的法器,果然这时候才显露出来。但瞧这动静薛洋为了逃命,只怕要把这里所有尸骨都召唤起来阻止他和温宁。云萍是个大城,这片坟地虽看不清规模,只怕也有千余坟包,好端端地如此毁墓辱尸,简直丧心病狂。
魏无羡骂了一声,将陈情送到唇边,吸一口气,尖锐的笛音冲天而起,响箭般划破这黎明前的黑暗夜空。
翻涌着要破土而出的凶尸被这笛声一压,顿时沉寂不少。
薛洋摇摇晃晃退往林中,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手中的东西红光大盛,那些凶尸的动静刚一止歇,又更凶猛地冲击起来。
笛声嘹亮,哨声诡谲,松林之中红光摇颤,叶落如雨。
魏无羡喝道:“温宁,阻住他!”
温宁在被那红光短暂干扰后已恢复状态,闻言抢过去欲拿下薛洋,但浅土中已爬起十多具尸骨,咆哮着挡在他面前。
这些凶尸比刚才那几具只强不弱,虽被温宁轻而易举打残打碎,可是只要还能行动,依旧张牙舞爪扑了上来。而在他们周围,还有更多凶尸正陆陆续续破土而出。
魏无羡眼中闪过一道极其冰冷的狠厉之色。他看得出,即使坟地里所有尸骨都爬起来参战,最终也是被温宁一个个撕碎的下场,但薛洋只怕就趁机逃了,凭他的心性将来不知还会害多少人,决不能纵虎归山。
而且,他一直用陈情跟薛洋手上那个法宝争夺这些尸骨的操控权,有一半是他控制住了,但另外一半被薛洋所控的他数次尝试也号令不了。这种先到先得别人怎么也抢不走的规则激起了他强烈的胜负欲,微一思索,他收起笛子,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轻轻合上,拼在了一起。
熹微星光下,那严丝合缝的小巧物件发出森森寒光,依稀可见其上精美的纹路。
是阴虎符。
更为强大而窒息的怨气狂风般席卷而出,薛洋手中闪耀的红光而随之一黯。
所有爬出地面的凶尸齐齐嘶吼,震耳欲聋。
同一时刻,几声清泠泠的天外弦响传入耳中,有人唤他,“魏婴!”
薛洋眼见魏无羡又有帮手来,当下掏出张传送符往脚下摔去,却见一道蓝色剑光更快的破面而来,他只来得及往旁边一让,左臂剧痛的同时,滚滚烈焰冲天而起,吞没了他的身形。
传送符及时发挥了效用。
魏无羡走过去,翻倒的墓碑泥土旁,落着半截喷着鲜血的手臂,手掌中四指虚拢,握着一颗浑圆暗沉的红色珠子。
身边有人跟来,“他逃走了。”
魏无羡嗯了一声,“蓝湛,你醒了。”
星光渐暗,晨曦漫起,这一夜就此结束。
稀薄的晨雾中,蓝忘机发现魏无羡神情很不寻常,有点对没捉到薛洋的不快,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冷厉桀骜的傲然,还有一种大获全胜后的餍足和得意——简直跟在射日之征中,他操控尸群大获全胜后的状态别无二致。
他目光下垂,然后整个人都僵了,“阴虎符,你用了这个?!”
魏无羡满意地点头,并没有注意他几乎颤抖的声线,只是近乎着迷地抚弄了一会儿虎符,然后把它们拆开,收了起来。
而蓝忘机已面沉如水。
他是第一次见到魏无羡跟凶尸对阵,也第一次见识到阴虎符还有这种用法。面对不受他控制的凶尸,竟不加镇压,直接灭绝。
那百余具凶尸都被阴虎符的阴煞之气震得七零八落,拼都拼不到一块,洒得遍地都是,而凶尸们破墓而出掀翻的土木碑石,夹杂着战斗中被打折的大小树木,放眼真是满目狼藉,尸横遍野。
魏无羡刚想这善后的事可不好做,西边紫光阵阵,有一群人御剑而来。
他暗道来得好快,那群人已落在林中,为首之人身材高大面目严肃,一袭紫衣华贵异常,正是莲花坞品级最高的客卿之一,沧浪客林左山。
“魏……魏先生。”林左山原本在附近夜猎,听到动静御剑而来,没想到竟是魏无羡。
他是射日之征期间加入江家的,对魏无羡向来敬畏多于认同,如今魏无羡叛出江家大半年,双方表面上相安无事,莲花坞也从没要对乱葬岗采取行动,但乍然相遇总免不了尴尬。他很是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
魏无羡两句话说明事情经过,招呼上温宁转身就走。他目前跟江家可是决裂状态,见面不打起来就是意外了,还指望能礼貌和睦?
江家有新招的门生对他这态度极为不满,愤愤道:“这‘魏先生’是什么人?在我们云梦地界还这么嚣张?”
旁边有人轻声指示,“乱葬岗。”
那门生又是畏惧又是不齿,道:“原来是那个叛徒!”
林左山不悦地扫了一眼,众弟子门生顿时噤声,按照吩咐各去联络驻扎此地的仙门世家了。
但走远之后,弟子们还是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毕竟在射日之征中声名大噪的夷陵老祖,实在是这几年的风云人物,而他从名门公子沦落到邪魔外道的人生经历,更是少年弟子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今天近距离看到真人,又见到这惨不忍睹的尸骸现场,不少人很有意见要发表。
林左山对他们的私语心知肚明,但他关心的跟这些年轻弟子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善后事宜,却不住想起那一白一紫并肩离去的身影。魏无羡傲慢不羁的态度他早见惯了,并不以为意,但他怎么会和蓝家的含光君一路?这夷陵乱葬岗是要搞什么新动向?
魏无羡可不知林左山脑子里此起彼伏的一二十个念头,正饶有趣味地研究薛洋留下那珠子,看了半晌,道:“这应该是什么妖兽的宝丹,奇怪的是怨气极大,只怕那妖兽是吸食怨气修炼的,会是什么呢?”
往常这种问题,蓝忘机总能答上几句的,今天却意外沉默。
魏无羡难得见他走神,奇道:“蓝湛?”
蓝忘机转过头来,眼中竟有血丝隐现,他脸色极差,忍了又忍,还是道:“你……为何要用阴虎符!”
魏无羡一见他不赞同的脸色,就觉扫兴,刚要针锋相对两句,又想起昨晚的话,想到蓝忘机是在关心他,瞬间心平气和许多,道:“啊,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号令太多凶尸,就这么百来个,根本没费什么精神!你放心好啦!”
蓝忘机看着他,一点放心的样子都没有。
魏无羡道:“我就是想试验下能不能操纵别人控制住的凶尸,真不会有危险的!”
看这句话收效甚微,他又补充,“我保证以后尽量少用,行了吧?”
蓝忘机这才发现他的态度竟如此随和,微觉意外,“你保证?”
魏无羡笑吟吟道:“当然。说到做到!”
蓝忘机神色稍稍和缓,只觉今天的魏无羡分外好说话,难道赢了薛洋竟如此心情畅快?
此时天光渐亮,粉红的朝霞铺满东边树林,他们顺着一条小路快走出坟墓群的时候,魏无羡突然“咦”了一声。
这里并不是刚才交战的区域,却有半幅残破的尸体躯干在混乱中落于此处,还撞平了几个坟包墓碑。
而森林边缘最小的一块石碑下,却压着一朵精致洁白的硕大花朵。
花瓣细腻,层层叠叠,霞光映照下几乎透明一样,其上露珠晶莹欲滴,正是闻名遐迩的金星雪浪。
这绝不是云萍会有的花。
魏无羡上前将那墓碑扶起,只见正中一行碑文“先妣孟氏太夫人之灵”,他目光转向左下,果然,立碑人是孟瑶。
没想到昨晚才说起过孟诗的往事,今天就见到她的坟墓。
这坟墓上还有新土,墓前犹有祭品香灰,估计近日是死者生忌。魏无羡随手将墓碑重新立好,拂去残土,奇道:“敛芳尊如今也算功成名就,怎么也不给母亲修修坟。”
跟一路走来所见的墓地相比,孟诗的坟墓着实寒碜了些,挤在一堆同样草草筑起的坟包中,碑石上只有简单几个字,连惯常雕刻的鲜花故事也无,可想而知立碑之时多么拮据。
蓝忘机道:“金光瑶是孝子,定然会重修地更好。”
魏无羡可不知金光瑶将来给母亲塑了一座观音像受人跪拜,只是看着那朵特意带来的金星雪浪,暗想他难道还想给母亲争取一个金家侍妾的名分?凭金光善的寡情,只怕难得很。
他低声道:“孟夫人,请安息吧。您的儿子金光瑶在射日之征中立下大功、认祖归宗,如今也是人人敬重的仙门名士,前途不可限量。您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说着想到自己连父母坟墓都不知在何处,眼圈不由微红,就势一拜。
蓝忘机道:“走罢。”
他们离开云萍,去安寿取了船只逆流而上,因有符篆加持行得极快,当天下午就回到夷陵。
乱葬岗下,几名仙气凌然的青年修士正试图跟咒墙后的温情讲话,他们衣袍精致举止优雅,跟那些整日聚在此处的散修截然不同,一看就知是家世显赫的仙门子弟。
魏无羡目光在他们极显眼的红色校服上一扫,了然,“叶家的。”
叶家是为魏无羡对两位公子的救命之恩送谢礼来的,叶长天尸毒初愈还在家休养,魏无羡随口问了几句,叫温宁收下了礼盒。
温情这才知道他到浔阳地界走了一圈,道:“怪不得一去三四天没回来!害我们穷担心!”
魏无羡也是很久没收到人家郑重其事的谢礼了,叶家人告辞后他还是乐呵呵的,见温情嗔怪,道:“临时起意嘛!来,赔礼给你!”说着把温宁手中的礼盒往她手上一放,揭开来看了看,道:“哎,叶家好歹也是玄门中排的上号的名门世家,这谢礼也……”
温情也看了下,道:“这礼物很讲究呀。规规整整四样——奇珍、异宝、灵丹、妙药,具非凡品。这叶家公子的命,很值钱呢!”
魏无羡却露出如见鸡肋的表情,“增进修为?活死人肉白骨?我要它何用!还不如直接送钱来,不然几壶酒也行啊!”他忽地意识到一回来只跟温情说话,把蓝忘机冷落在了一边,忙道:“蓝湛,救人的事你也有份,拿一半去!”
蓝忘机道:“不必。”
魏无羡正要坚持给他,忽想起叶家肯定也会去蓝家致谢的,便不再说。
蓝忘机却问:“你……缺钱?”
魏无羡道:“缺呀!我要养活几十口人呢,又没金山可挖!”
于是蓝忘机默默掏出钱袋,把里面的金银一锭一锭倒了出来,正要给他,却被魏无羡一把推回,道:“哎我说笑的,还没穷到这个地步。不用!”
蓝忘机数次上山,知道乱葬岗上生活虽清苦,但确实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魏无羡坚辞,他只好收了回来,道:“如有需要,跟我说。”
然后,便告辞。
魏无羡目送他御剑离去,白衣翻飞的身影渐去渐远,终于消失在蓝天白云之间。这情景近几个月已见过好多次,不知为何,却第一次隐约觉得不舍。
温情却颇奇怪:“含光君这是回姑苏了?”
“是啊。”魏无羡疑惑她明知故问,蓝忘机刚才亲口说的回家去,难道还不清楚?
“……”温情才是无语。
明明蓝忘机在安寿就可以直接回姑苏,却非要多此一举陪他西行到这里,又折返向东。
摆明了就是专程送他回家的,但当事人完全意识不到。
真是,一个昭然若揭,一个浑然不觉。
她一个局外人瞎操什么心!
本文对鬼道和阴虎符有私设,就是陈情或者阴虎符也许不能操控有主的凶尸,但可以直接给他灭掉。
而薛洋命硬地跑掉了。一照面就被忘羡捏死也很没意思不是么……
这次断了只手,下次出场估计就送命了。
关于薛洋,其实他犯下人命最多的是练尸场和义城——那简直是屠城。不过目前这两件事他还都没做。所以我给他加了二三十条人命在身。
而活人练尸这回事,我个人觉得其实没这么早,不过谁让我给薛洋开挂呢~~~
最后写到关于“缺钱”的事情,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但不能总是单方面接受另一方帮助,也不能因为朋友比较有钱就心安理地打秋风。魏无羡目前过得是不怎么好,但还没到需要接济的地步,他自然可以保持独立自尊,不接受蓝忘机的资助。
至于蓝忘机为什么不是直接把钱袋递过去,回头有空的话补叙吧,那个钱袋可是他的宝贝,怎么可能给魏无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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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