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过剑道或者说是如今仍然还在练习剑道的真田弦一郎并不是个好对手,从身量到体重,我们之间有巨大的差异,但凡他反应再快一些,要么他再懂一点技巧,现在狼狈地趴在垫子上的一定是我。
不过现在的结果是我想要的就可以了,我这个人见好就收,没那么不知好歹。
我弯下腰朝他伸出手:「谢谢指教,弦一郎。」
听到我这么叫他,真田抬头看了我一眼,犹豫了半秒最后还是没有握住我的手,他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柔道服,微微躬身回答道:「感谢指教。」
来偷偷查看情况的柳生和仁王躲在角落,他们正不停对着我摇头摆手让我不要做出任何反应,不然真田会发现。结果却被大大方方拿着相机的幸村精市彻底出卖,他肯定是成功拍下了刚刚的一幕,表情十分得意,而且我想柳莲二一定也在这附近,毕竟他看似云淡风轻、不沾染红尘,实际上满手抓的都是周围人的把柄。我和仁王曾经假设性地思考过得罪柳的下场,最后得出结论——那就是不要得罪他。
其实真田陷入窘境的时候常常会脸红,不过不仔细看的话不太能看出来,可他的耳朵还是很容易露馅儿,当他发现自己被摔在垫子上的这一幕已经被幸村拍下的时候,他的耳朵就变得特别红。我强忍着笑意,又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再念了一次他的名字,然后便转身回更衣室换衣服。下午我还要参加乐团的演出,上个礼拜临时被会长拉去顶替一个生病发烧的学姐,到现在才排练了几次,希望我一会儿在礼堂千万别出错。
而我并没有注意到,真田听见我又说出「弦一郎」这几个字时,他故意偏头看着相反的方向,试图藏住越来越红的耳朵。
其实小时候我们一直是以名字互相称呼的,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小学生之间常常如此,别说「早苗」了,现在还有小学同学会叫我「小早」这样的昵称,况且我第一次见手冢的时候就直接叫他国光了,小孩子们哪会在乎这些所谓的礼节。当然了,我之所以这么对真田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故意的,因为我印象里爷爷就常用姓氏称呼他的两个老朋友,所以我每次说到「真田」和「手冢」的时候都会不自觉想起年纪比较大的那两位。
只是后来长大了一些,我就自然而然改口了,有时候规规矩矩说「真田君」,有时候是「真田」,还有时候,大概就是我想调侃他的时候,我会笑着说出「弦一郎」,然后收获一个红耳朵的真田。而他自从不再称呼我为「早苗」以后便一直是「冈田同学」,怎么形容呢,这实在太像别扭小孩装不熟了。
在更衣室里我对着镜子努力了半天都没能将裙子的拉链拉好,学姐比我瘦了将近一个码,本就修身的礼服裙我穿着就更紧了,深吸一口气我一收腹,拉链总算是拉了上来。但是我的呼吸有点费劲,一会儿表演完了一定要立刻脱了,实在是憋得慌。看了眼墙上的钟,我连忙拿上长笛盒推开门,柳生正站在门边等着,他胳膊上挂着一件长风衣,我才准备开口说正式彩排来不及了,他就已经接上了话:「乐团是第五个出场,你现在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走到礼堂,所以不着急。」
我眨了下眼睛点点头,走在旁边的柳生又不紧不慢地把衣服搭在我的肩头。昨天看过天气预报,到傍晚时可能会有雷阵雨,结果午后已经开始起风了,我在礼服裙外穿的制服外套根本起不到保暖的作用,所以柳生这件风衣确实派上了用场。然而额外的暖意让人有点失神,我突然忘了我还想说什么,最后只说出了一句谢谢。
柳生像是自己根本没做什么值得被如此道谢的事情似的,拿着随身的手帐本同我确认活动之后的流程,顺便问我:「你现在觉得把真田摔在垫子上的感觉怎么样?」
我把两只胳膊伸进袖子里,扣上了上面三个纽扣,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感觉比想象中要平淡,我以为会有意思一些。」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啊?」柳生笑了。
「至少要给人一种『哈哈哈好爽』的感觉才行吧,」我解释说,「现在就是很普通的开心,我觉得把你或者仁王摔在垫子上的感觉应该也是这样,」顿了一下我又继续说,「除非我能给幸村一个过肩摔,不然我估计只能获得这种普通的开心。」
「那如果要是这样,我觉得……」柳生推了推眼镜,「你原地躺下做梦是最有效的。」
拿着乐器两手不方便,我就抬腿给他来了一脚,他侧身用手挡住,手掌碰到我穿着浅口皮鞋露出的脚背,我站稳以后向右让了两步,这是下意识的,我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一个表示抗拒与排斥的动作。
「失礼了。」柳生也如同条件反射似的开启了敬语模式,幸好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及时打破了此时的境况,他立马接通,「好的,我知道了,马上就到。」
「部长?」我问。
「是,」他指着校门的方向,「负责接待的学长联系不上了,部长让我先去顶一下。」
「那一会儿礼堂见。」我摆了摆手朝着另一边走去。
很多时候在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中出现的停顿都能够被人轻而易举忽略掉,那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甚至可以做到仿佛从未存在。而在另一些时候,哪怕只是犹豫半秒没接上话都会让整个境况变得尴尬而糟糕,我很希望我概括的不是刚刚我与柳生的对话,但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这件风衣,它是女式的,尺码是完全合适的,而且是全新且刚熨烫过不久的衣服。这自然不是柳生顺便借给我的一件外套,是他提前为了我预备好的。
可假设我一直在意他在说出「失礼了」之前的迟疑,我就只能默认我所有的推断都是真实的。
万事做得周全又不张扬,柳生比吕士就是有这种能力,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喜欢推理小说,所以总是很留心那些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到的小细节,但尽管我们都热衷于观察,我却只是真的在享受「解谜」,而柳生倒是利用这个习惯,多年如一日贯彻着他的做人的宗旨「日行一善」。
即便如此,我仍然打心底认为他非热心之人。
「说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着实有点过分了,最多是个理智的假好人而已。」
他对自己的定位十分到位,我反正概括不出这种话。
柳生将接待的贵宾一路带到指定的地点,回头一边走着一边松了松脖子里的领带,没过两分钟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连忙理好,他无声地叹着气,试图把「好累」咽回肚子里,派人送来一件外套不是什么值得放心上的事,实际上他是在惊讶自己对于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身型竟然这样了解,衣服穿着刚好合身,肩膀的宽度都能贴上。然而这是因为他真的很擅长观察还是因为对象是特定的某个人,他拒绝回答。
网球部的活动已经结束,仁王两手插着兜,和丸井还有桑原一起在学校里闲逛,他听说下午礼堂的表演切原要参加,吸取了上一年网球部舞台剧鸡飞蛋打的经验,今年竟然凑了十几号人跳恋爱曲奇。他们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别人才不会觉得立海大男子网球部的人都不正常。等着丸井买棉花糖的空档,仁王看到柳生在不远处,于是他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衣服送到了,プリッ(puri)?」
柳生蹙眉头应了一声,心想着暂时走开比较好,开口说:「我还要去礼堂帮忙,」
「一起去,」仁王从口袋里摸出刚刚丸井给的泡泡糖扔进嘴里,「反正我没事做。」
他们俩一起到礼堂时,我正好坐在台上调着乐谱架的高度,等着指挥老师的指令就可以开始,仁王跟我挥了挥手,旁边站着的柳生领带有一点儿歪,我笑着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他立马低下头去看。我看到仁王说了什么,然后柳生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要是她给你整理就好了,」仁王雅治如是说,「对吧。」
「少说两句话你不会变成哑巴的,」柳生比吕士如是回答,「仁王君。」
裙子真的太紧了,我几乎是用祈祷的方式企盼着赶紧演奏结束,可是由于忙着换衣服我不幸错过了那天轰动了全校的恋爱曲奇,站在前排正中间的切原赤也似乎跳得相当不错,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下至中等部、上至大学部都在讨论他的表演。
风衣的事情也很快被海原祭收尾工作里的琐碎部分盖了过去,我和寻常接受柳生的红豆面包一样接受了这件风衣。
说实在的,我不是恋爱绝缘体。虽然我自己这么说有些没有说服力,但我从来没有抗拒过这件事,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平时的样子给人一种「这个人应该只需要她自己就够了」的刻板印象,所以我隐约知道别人看我有距离感,可是连手冢在情人节都能收上一筐巧克力,我不至于比他还不济吧。
我倒不是在期待有人会喜欢自己,我对别人的喜恶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我希望别人不要因为我所表现出的样子,而把我从恋爱可能性的世界里踢出去,毕竟因为如果这会儿要是基努里维斯牵我的手的话我还是会心动的。
中学一年级时的秋天,第一次有人跟我告白,是足球部的一个二年生学长,他一见到我就对着我大喊「冈田早苗我喜欢你跟我交往吧」。那会儿我正跟柳生一起从学生会的会议室走出来,我还在和他对着十分钟前的会议内容,只想在我们分开去训练之前把要做的工作安排好,结果学长就突然出现了。
而我连他是谁都不认识,柳生在一边小声提醒,这是去年在中学足球联赛上拿了最佳射手的谁谁谁,我哦了一声点头,接着看向在等待答案的学长说:「谢谢,我不喜欢你,所以不可以。」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这种直截了当的人没有被身边人打死应该单纯的是因为运气好。尤其是和柳生比,我肯定是十恶不赦的类型,谁让他总会耐心安慰那些喜欢自己但自己却不喜欢的女生。
我猜这估计是后来几乎没有人再开口对我说「喜欢」的原因。
「非也非也,他们以为你和柳生有一腿。」那时仁王摇着手指反驳我,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靠窗的两排课桌上留下点点亮。
「请你文明用词,大师。」我把窗帘又拉大了一点。
「看来你并不反驳嘛。」仁王一直是个很会抓重点的人。
「我不会浪费时间回答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我确实也没有直接反驳。
十月末,寒潮一夜间从海岸登陆,我比前段时间多加了一件外衣才出发去晨跑,在海边做着拉伸时,我看着太阳迟迟才从海平面跃出,被笼罩在深秋的冷灰色之中的世界,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打碎露出了原来的颜色。入秋后的大型活动,海原祭和高等部的体育祭都在这一个多月顺利落幕,前两天片仓朋和在学生会同各大社团的联合会议上提议在放寒假前要举办一次圣诞节的特别活动,大家都很积极地想参与,不过我确认了两遍具体的安排时间之后还是跟会长请了假。
柳生瞥了一眼我手里的假条,开口问道:「确定去慕尼黑了?」
「对,」我苦笑了一下,「师父连机票都提前帮我定好了,抱歉,明明还约好跟你一起去影展的。」
「没事,」柳生拿过纸条站起身,「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