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去慕尼黑之前,我们坐在台场公园的某个长凳上看了一次日落,天气没有还没转暖,初春的傍晚有点凉,我拉上了外套的拉链,两手插进口袋里,望着远处的人工海滨,背景那些早早亮起灯的高楼大厦把天空割成了一块又一块,这种感觉我不喜欢。
而在我说出「你应该再来一次藤沢」的时候,他非常少见地抢了我的话,他说:「我记得从你房间阳台看到的日落很美。」
「那就等你回国再来。」我踢了踢脚底下的石子,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大约是因为听见我提到了「回国」,手冢愣了半秒,我知道这个现在一心想飞出去的人应该完全没有设想过下一次回国的场景,于是我便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你是后天下午的飞机?」
这下他倒是答得很干脆:「是的,下午三点。」
他的发尾兴许是刚修剪过,长度有些短了,风一吹就在脑后翘起来,我有点好奇这个手感,没忍住上手摸了摸,手冢和小时候一样稍微向一旁躲了一下,然后又很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无礼,坐回了原处,丝毫不在意我的举动。
「我想你以前的部员应该给你开过欢送会了吧,手冢部长,」他的态度良好,我自然见好就收,不再碰他的头发,「说实话,你的人缘比我想象中要好多了。」
「我姑且是有朋友的,」手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叫我的名字,「早苗。」
「怎么了?」我转头看他。
「你相不相信,名字是有重量的。」手冢的这句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我只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高频率地从一群与我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那里听到相同的话。
当然,如果当真把这看作是一个提问,我可能会像个书呆子一样翻开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指着那句「Uneasy lies the head that wears a crown」来和所有人解释「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意义。
但我知道,手冢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只是因为我是那个没有「名字」的人,他才会毫无顾忌地向我说出这句他对自己的疑问,和其他与他相似的人一样。
今年正日一早,我在神社碰见了学校网球部的那几位,我上前祝贺他们新年快乐,却意外察觉到了真田和柳生的表情都有很细微的,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就是他们两个竟然是一种表情。
「你们昨晚一起……」我皱起眉头发文,「去抢银行了?」
「还不如去抢银行。」柳生扫了我一眼,接着开始在手里的绘马上认真写字。
真田则是郑重地看向了我,接着点头表示了同意。
昨天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竟然连真田都能附和我的笑话了。见他们都低头沉默不语,我只好先拔开笔帽,在绘马上写下与往年差不多的祝愿。不过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我实在很难忽略这奇怪的氛围,所以写完以后我便踮着脚凑过去偷看真田写的内容。
「保持初心?」我念了出来。
真田立马警觉地挡住下面的字,并且在把它挂到了我绝对碰不到的最高处。过了一会儿我跟他们一群人一起往山下走,他走在我边上,看我时不时就用充满了求知**的眼神向他传递着「告诉我吧」的信息,他最后估计是忍无可忍了,只好开口回道:「昨天我们参加了一场订婚宴。」
「订婚?」我重复了一遍。
「我记得她是你认识的人。」真田松了松脖子里的围巾。
「很难想象这是平成年,」柳生跟上一句,「片仓家的和我们同年级。」
我过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口中的这个「片仓家的」其实是我为数不多称得上是密友的女性朋友,片仓南。她在冰帝读书,我对南南的家庭唯一的了解就是很有钱。其实他们还提到了凤家、忍足家包括迹部家,这些都在我当时的知识范畴之外,因此十五岁的我能用来代指他们的词只有一个——有钱人。
片仓静雄用女儿当筹码跟凤家结亲拿下了院长选举的选票,顺便打消了忍足家回归东帝大医院的念头。我记得柳生家里好像就是做医药相关的业务,他说得绘声绘色,像是他自己未来会经历的事情一样,而这从我的角度听起来,简直就是一部现实版白色巨塔。
我自然明白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可逆的身份与地位级差,若给我一道论述题,我甚至可以就政商勾结对资本这一概念大谈特谈,仿佛我是一个无比清醒的人。
仅仅是因为我和柳生还有真田是同学,所以我会下意识将他们也与我放在同样的位置,但事实上是,他们在成为真田弦一郎与柳生比吕士之前,首先是「真田家的」与「柳生家的」。我经常忘记他们同我之间,从一开始已经存在着一个级差。
「名字是很重的,」真田说,「所以我不能有一分一秒地松懈。」
我可以从逻辑上读懂这句话,但却永远都不可能从经验上理解这句话,这是我给手冢的答案,也是南南选择不告诉我订婚这件事情的理由,他们都觉得我不会真正明白他们的生活。
在我说出这个答案时,手冢看向我的眼睛,隔着镜片我读到了他意料之外的真诚,他对我说:「这就是最好的,我希望你永远是冈田早苗。」
那时候的我并不了解,其实我一直被这群我以为伸手就能得到所求的人羡慕着,我抬头望着出生在高处的他们,一直都不服输,一心只想向上爬。至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努力家,她正站在他们的世界里,一步又一步,走得坚定不移。
我本该没有任何机会与那个世界有所交集,实际上我向上爬的本意也与加入所谓的上流社会没有关系,我甚至对那种生活毫无憧憬,我的任务从来都只是做「冈田早苗」而已,不过成为自己这件事对我而言太过容易了。然而从我向手冢国一开口的一霎那,当我成为了他唯一的弟子,我就已经不能再是一个纯粹的「无名氏」。到现在,或者说一直到未来,我所做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都是在成为一个替代品,我在接受那份原属于手冢国光的一切,但这之中包括的并不是一个祖父对孙辈的期许。
「国光,你能不能把你那个同情的眼神收一收,」我笑了,「我不是在完成师父本来要求你做的事情,而是这件事本身就是我想要做的,恰巧又是你不想做的。」
他别过脸掩饰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可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搭着他的肩膀挑了挑眉又说道:「再怎么说我们俩都是共过冷暖的友人,现在这样子不也证明我们注定要认识吗?打住,别说什么谢谢,是我沾了你手冢少爷的光。」
手冢微微摇头表露出一丝抗拒,他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称呼,但我喜欢。
两天后的下午三点,我收到了他出发前的最后一封邮件,那会儿我正在中等部的学生会办公室里,跟片仓朋和一起给新任会长做毕业前最后的叮嘱。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十分排斥与命运相关的所有词汇,比如说注定或是天赋。但我还是要说,早苗,谢谢你与我相遇。」
盯着手机界面,我确认了两遍邮箱地址,这确实是我认识的手冢国光,我突然笑起来望了望天空,这个人怎么也会说出这样让人感动的话啊。
至于现在,是八月末。
两小时前我在教员室里,班导让我准备一个礼拜后开学典礼上的演讲,主题是未来的自己。
回家后我站在房间的阳台上,一个人认认真真欣赏着那时和手冢约定好一起再看的日落,同时把有关「未来」和有关「自己」的话题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却发现我其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因为我想做的事情和师父的期待到底是不是完全一致,这时的我还不知道。
当手冢国光开始在青年网球界同那个出名的武士南次郎的儿子一样逐渐崭露头角的时候,旁的知晓我是手冢国一弟子的人几乎都认定我未来会走上精英组*的道路,仿佛那是一个已经在时间轴上标注过的事件。总要有人带着「手冢」的名字在那个世界里继续走下去,这是注定的。也许这件事听起来毫无道理,不对,真田应该能懂两分,毕竟他与手冢是一个处境。
打个粗俗一点的比方好了,这就是一个鸡生鸡、狗生狗的定律。
警视厅的整个上层与青年精英组本质就构成了一个亲子世代的人脉网,真田弦一郎那位兄长之所以会成为神奈川本部最年轻的刑事部长,我可不相信与真田老爷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逐渐意识到,当我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我是手冢祖孙的工具人」的同时,我将获得无数个作为「冈田早苗」不会拥有的机会。
我很清楚只要我按着这条路走下去,师父就会给我全部的助力。但我更清楚的是,比起那枚纹章,比起那份正义感,我更感兴趣的从来都是每个问题的答案和每个事件的真相,如果不是我已经走到这条路上,我想以后去学传媒类专业似乎也不错。
漫长的思考过程终于结束,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也被夜色吞没,我摊开一张稿纸,将铅笔在手里转了一圈,写下了标题。
高一的秋季学期在九月的第一天开始了,即便时节上已过了立秋,藤沢市还留在夏日的余温中,我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礼堂,因为有些匆忙,额头冒了一层汗。学生会办公室高二的前辈在调试话筒音响,作为办公室唯一的高一学生,真田正在后台确认着一会儿上场的顺序。
「校长之后就应该冈田你了。」他示意着我往前面站一站。
「好的。」我应了一声,然后又小声念道,「好热。」
刚准备走开的真田顿住了脚步,摸出校服口袋里的一条素色手帕,一言不发地塞到我手里,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已经跑向了另一侧。抬手擦去从额角滑落的汗珠,我轻轻闭上眼回忆了一遍我的演说稿。
和我一样都加入了学生会外联部的柳生,他这次只负责了开学典礼的一些琐碎小事,好比说给演示文稿翻页的任务就是他的。柳生站在角落里看到我热得松了领结又呼呼喘气的样子,立马回头和身后的前辈打了声招呼,把后台的冷气调低了两度。
很快,吉泽校长冗长的发言结束了,我在大家的注视中走上台,我并不紧张,但也没有那么镇定,我与从前演讲时相同,先找到了目光可以随时摆放的左中右三个定点,接着深深鞠躬。
「老师同学们,早上好,我是高一A组的冈田早苗。」
我很自然地看向了左边,手臂抬起示意大屏幕,在左侧的电脑旁坐着的柳生点击了一下鼠标,
「今天我要谈的话题是,致终将成为自己的你。」
*精英组即职业组,指的就是通过国家公务员甲等考试,并得到警政署录取的高层官僚。大学毕业后立即成为警部补,继续经过研修与警署勤务的磨练,大约二年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晋升警视,全日本的警察总数约为二十二万人,其中精英组不到五百人。
嗯……作者本人热衷于扯一些原作没有的复杂人物关系,所以可能会把很多角色设定成豪门或高官背景(。)
只是为了满足我的狗血癖好而已【鞠躬
但是真正狗血的情节大概都不会在这一篇里出现,豪门恩怨的主要阵地在隔壁的忍足bg和迹部bg里,虽然都没写完【跪地
总而言之这就是个回忆体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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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